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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134章 梦笼记
    陈明远蜷在破庙的残骸里,窗外的暴雨如泼如倒。他裹紧身上那件早已被雨水浸透的粗布衫,寒意仍如针般刺入骨髓。身下薄薄的稻草铺,散发出浓烈的霉味,几乎让他窒息。油灯在风中摇曳不定,豆大的灯火挣扎着,映照出墙壁上剥落的彩绘神像,那些慈悲的眉眼在明灭的光影中显得诡异扭曲。他苦笑一声,抖着手从怀中取出那卷翻得毛了边的《孟子》,书页早已被雨水濡湿,字迹洇染开来,模糊如泪痕斑驳。

    “十年寒窗,竟不如这一场透心凉的雨来得实在。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沙哑地融进满殿凄风苦雨里。前程渺茫,归途断绝,身无分文,腹内空空,这破庙的朽烂门槛,仿佛就是他人生的最终界碑。

    就在此时,一阵异样的风陡然穿堂而过。油灯那粒微弱火苗,猛地剧烈摇晃起来,几乎熄灭。陈明远下意识抬头,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,悄然爬上他的脊背。庙门口那堵厚重的黑暗,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。一个奇诡的身影踏雨而来,却片雨不沾身。它体态似羊非羊,通体覆盖着黝黑如墨的皮毛,仿佛能吸尽周遭所有的光。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张脸——一张酷肖人面的脸,带着一种非人的宁静与漠然。它额顶一根独角,弯曲如钩,在昏灯下泛着冷硬的幽光。

    这异兽径直行至陈明远面前,竟口吐人言,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,如同自深井中传来:“书生,你心里苦得很。”

    陈明远骇得魂飞魄散,身子向后猛缩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神龛基座上,喉头咯咯作响,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。那兽漆黑如深渊的眸子静静凝视着他,缓缓道:“莫怕。吾非噬人恶物,乃食梦貘,以梦为食。观你心火微弱,愁云惨雾,可是连一场好梦也做不成了?”

    陈明远惊魂稍定,又闻此言,一股深沉的悲怆猛地攫住了他。他颓然垂首,望着自己那双因寒冻而发青、因苦读而磨出茧子的手:“好梦?功名无望,饥寒交迫,此身如飘蓬,心已枯槁如朽木,哪里还敢奢望好梦?”

    食梦貘那根奇异的长鼻,缓缓探向油灯那豆大的火苗。鼻尖并未被灼伤,反而轻轻没入焰心。霎时间,橘黄的火苗如被泼染,竟诡异地化作了幽幽的蓝紫色,无声燃烧。一股奇异的暖流,随着这变色的火焰,悄然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。

    “吾能予你好梦。”食梦貘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韵律,渗入骨髓,“一场你此刻最渴求的……金榜题名之梦。如何?”

    陈明远的心脏如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,骤然狂跳起来。金榜题名!那早已沉入绝望深渊的痴想,此刻被这妖物轻飘飘地提起,竟如溺水者陡然瞥见浮木。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:“……当真?代价……是何物?”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单薄的衣襟,仿佛里面藏着仅剩的珍宝。

    食梦貘的人面上,竟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、几近于无的笑意,如同冰面上一道转瞬即逝的裂痕。“些许灯油罢了,于你并无大碍。”长鼻依旧没在那奇异的蓝紫火焰中,灯焰微微波动,似在无声地应和。

    陈明远望着那诡异的火焰,又看看食梦貘深不可测的眼,残存的理智在巨大的诱惑前土崩瓦解。他猛地一咬牙,闭上双眼,声音嘶哑:“好!我要梦!”

    他话音方落,那根没入火焰的长鼻轻轻一吸。一股难以抗拒的暖流与奇异的困倦感瞬间将他淹没,意识如沉入温热的深潭。陈明远身体一软,倒在冰冷潮湿的稻草上,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眼前骤然光华万丈!震耳欲聋的锣鼓声、鼎沸的人声如潮水般将他包围。他发现自己竟骑在高头大马上,身披鲜艳夺目的红袍!头顶是明晃晃的“状元及第”匾额,胸前是大红的绸花。道旁万头攒动,无数钦羡狂热的目光聚焦于他一人之身。昔日对他冷眼相待的乡绅们此刻挤在人群最前,谄媚地拱手高呼:“状元公!状元公!”知府大人亲自牵马引路,脸上堆满了从未有过的、近乎卑微的笑容。美酒佳肴的香气弥漫空中,歌姬的曼妙身姿在彩楼上翩然起舞……极致的荣光与狂喜,像滚烫的熔岩般在他血管里奔涌,冲垮了所有现实的堤坝。他放声大笑,笑声在荣耀的云端肆意回荡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哈——!”陈明远猛地从草铺上弹坐起来,狂笑不止,仿佛那梦中的荣光尚未退潮。然而笑声很快僵在脸上,如同被冻住。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他额头,霉烂的稻草气息刺鼻。眼前依旧是破庙狰狞的断壁残垣,神像斑驳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亘古的嘲讽。刚才还萦绕耳畔的锣鼓喧嚣、歌姬吟唱,瞬间被凄厉的风雨声撕得粉碎。巨大的落差,如同从云端狠狠摔进泥沼,五脏六腑都被这冰冷的现实撞得生疼。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头顶的状元帽,只抓到一把枯槁纠结的乱发;低头看胸前,唯有那件湿透的、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粗布衫。梦里的琼浆玉液、珍馐美味,此刻化作喉头火烧火燎的饥饿与胃中一阵阵痉挛的绞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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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猛地扭头,看向那盏油灯。食梦貘依旧静静立于灯旁,长鼻已从蓝紫色的火焰中收回。火焰恢复成原来的昏黄,微弱地跳动着。那兽漆黑的双眸平静无波,仿佛刚刚发生的惊天动地只是一粒微尘。

    “如何?”食梦貘的声音毫无起伏。

    陈明远死死盯着它,胸膛剧烈起伏,眼中交织着梦醒的极度失落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。他哑着嗓子问:“方才那梦……还能……再来一次么?” 那梦境的余温还在灼烧他的灵魂,现实的冰冷却已如毒蛇缠身。这破庙的腐朽气息,从未像此刻这般令人窒息绝望。

    食梦貘那酷似人面的脸上,依旧波澜不惊,只是那根漆黑的长鼻,再次缓缓探向油灯摇曳的火苗。鼻尖没入焰心的瞬间,橘黄的灯光又一次诡异地转变为幽邃的蓝紫色,无声燃烧。

    “一次怎够?”食梦貘的声音低沉如古井回音,“琼林宴上,不过初尝滋味。可愿……再入南柯?位极人臣,权柄在握,生杀予夺……那才是人间真味。”它的语调并无引诱,只是平铺直叙,却字字如重锤,敲打在陈明远那颗被虚幻荣华烧得滚烫的心上。

    陈明远眼中最后一丝疑虑,被这“位极人臣”四个字彻底焚尽。他毫不犹豫,甚至带着一种急切的凶狠,嘶声道:“梦!我要再梦!” 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殿宇里激起微弱回响,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栗。

    困倦感再次如潮水般汹涌而至,将他卷入更深的幻梦旋涡。

    这一次,他置身于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。九重丹陛之下,文武百官身着朱紫,黑压压跪伏一片,山呼“万岁”之声震得殿宇嗡嗡作响。他身着蟒袍玉带,立于御座之侧,天子对他言听计从,目光中满是倚重。一道圣旨颁下,昔日那个对他百般刁难、克扣盘缠的刻薄族叔,须臾间便身陷囹圄,家产抄没,哭嚎哀求之声隐约传来,只换来陈明远唇边一丝冷酷的快意。退朝回府,相府邸广阔如海,仆从如云,珍馐罗列,更有绝色佳人轻舒广袖,曼舞于前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……权势带来的无上尊荣与随心所欲,像最醇厚的美酒,令他沉醉至骨髓深处,再也不愿醒来。

    “陈相爷!陈相爷!” 贴身内侍焦急的呼唤仿佛从天外传来。

    陈明远猛地睁开双眼。没有丹陛,没有百官,没有美人。只有冰冷的雨水透过破败的屋顶,滴答落在他滚烫的脸颊上。他依旧蜷缩在散发着霉烂气味的草堆里,那件湿透的粗布衫紧紧贴在身上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方才殿宇的巍峨、蟒袍的触感、美人的温香,此刻皆如泡影消散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蚀骨的冰冷。他下意识地抬起手,想触摸那象征无上权位的玉带,手指却只抓到自己腰间那条磨得发亮的草绳。

    他剧烈地喘息着,如同离水的鱼。一股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——不是为这破庙的凄凉,而是为那美梦的消散!他像溺水之人急于抓住浮木般,猛地转头看向油灯旁那沉默的黑影。

    食梦貘依旧静立,长鼻已从火焰中抽出。蓝紫色的火焰恢复了昏黄,在风雨飘摇中顽强地跳跃着,映照着它深潭般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权倾朝野,滋味如何?”食梦貘的声音平淡无波。

    “好!好!太好了!”陈明远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,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,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贪婪火焰,“再给我!我还要!我要更大的梦!我要……” 他喘着粗气,一个更疯狂、更僭越的念头冲口而出,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颤栗,“我要当皇帝!我要御宇天下!”

    这一次,食梦貘并未立刻将长鼻探向火焰。它那酷似人面的脸上,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——那漆黑的、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,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捕捉的幽光,如同深潭底部掠过的一道诡秘暗流。它微微侧头,像是在仔细审视眼前这个被欲望彻底点燃的书生。

    “御宇天下?” 它的声音依旧低沉,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奇异的重量,“九五至尊,口含天宪,一念动而山河易色……此梦之重,非凡俗可承。你……当真要试?”

    “要!当然要!” 陈明远几乎是嘶吼出来,身体因极度的渴望而前倾,枯瘦的手指紧紧抠进身下的稻草,“只要能再尝那滋味,付出什么我都愿意!” 他眼中只剩下对那虚幻龙椅的狂热,现实的一切痛苦和代价,早已被这熊熊欲火烧成了灰烬。

    食梦貘静静地凝视着他,那目光深邃得令人心悸。片刻,它缓缓开口:“代价自然不同。此梦之后,你需付我……余生所有美梦为酬。” 它的声音平静依旧,却像一道冰冷的铁索,悄然缠绕上陈明远的灵魂。

    余生所有美梦?陈明远的神智被“皇帝梦”烧得滚烫,这警告如同投入沸水的一粒冰,瞬间便蒸腾无踪。他脑中只有那至高无上的幻象在闪耀,哪里还顾得上去细想这“代价”背后那无底的深渊?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喊道:“好!我答应!快给我梦!” 那急切的姿态,如同瘾君子渴求着最后一剂迷幻的毒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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