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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131章 夺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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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河间府的初冬,天色总是灰蒙蒙的,像一块洗不净的旧布。城东一条逼仄的小巷深处,那扇歪斜的木门里,苦涩的药味早已浸透了每一寸木头和土墙,顽固地盘踞着,挥之不去,成了这柳家唯一的、令人窒息的标识。

    柳明躺在土炕上,薄被盖不住他嶙峋的肩胛。每一次呼吸都像破风箱在艰难拉扯,胸膛微弱地起伏,带出一连串沉闷压抑的咳嗽。蜡黄的脸深深凹陷下去,唯有一双眼睛,在昏暗中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光,此刻正艰难地转向炕沿边忙碌的身影。

    那是他的妻,素娥。一身洗得发白、打着几处细密补丁的粗布棉袄,袖口早已磨得起了毛边。她正专注地守着炕头小泥炉上煨着的药罐。火光跳跃,映亮她半边侧脸。纵然是粗衣陋食,纵然被沉重的忧虑和操劳刻下了痕迹,也难掩那眉目间天然流转的清丽与温婉。只是此刻,那双好看的眼睛下是浓重的青影,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。

    药汁在罐里咕嘟咕嘟翻滚,苦涩的气息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。素娥用一块破布垫着,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药汁倾入粗瓷碗中。黑褐色的液体,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夜色。

    “明郎,”她端着碗坐到炕沿,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该喝药了。”她舀起一勺,凑到唇边仔细吹凉,才小心翼翼地送到柳明嘴边。

    柳明的嘴唇干裂起皮,微微翕动,顺从地咽下。药汁入口,他眉心本能地一蹙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。素娥看在眼里,心头一酸,忙用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药渍。

    “这药……好苦。”柳明的声音微弱嘶哑,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叹息。

    素娥强压下鼻尖的酸楚,努力弯起唇角,露出一个温软的、安抚的笑:“良药苦口,忍着些。你好了,日子就甜了。”她又舀起一勺,凑近吹着,那专注的神情,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碗苦药,而是世间最珍贵的琼浆,“再难喝的药,我都替你尝过温凉了,安心喝下去。”

    柳明浑浊的目光落在妻子脸上,那强撑的笑容比哭泣更让他心口绞痛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猛然袭来,撕心裂肺,几乎要将单薄的胸腔震碎。素娥慌忙放下药碗,俯身将他半扶起来,用尽全身力气拍抚着他的背脊,瘦骨嶙峋的触感硌着她的掌心。

    剧烈的震动让柳明眼前发黑,咳喘稍平,他无力地靠回枕上,喘息急促而破碎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锣般的杂音。方才喝下的那点药汁,此刻似乎都化作了更深的绝望,沉甸甸地坠在五脏六腑。他微微偏过头,不想让妻子看见自己眼中那再也掩饰不住的死灰之色。

    巷子对面,隔着几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,是一座气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朱漆大门。门楼高耸,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,睥睨着这条贫瘠的小巷。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鎏金匾额——“钱府”。

    此刻,二楼一间临巷的暖阁里,窗子开了一条细缝。钱万贯那张肥腻的脸几乎要贴在冰凉的窗棂上,绿豆般的小眼透过缝隙,死死盯着对面柳家那扇破败的门板,眼神里翻滚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邪火。

    “啧啧,柳明那痨病鬼,眼瞅着是熬不过这个冬了。”他搓着肥厚的手掌,指节上硕大的翡翠扳指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发绿,“可惜了素娥这朵鲜花,插在了他那堆臭不可闻的牛粪上!”他口中的热气喷在窗玻璃上,凝起一小片模糊的白雾。

    暖阁内炭火烘烤得暖意融融,几乎有些燥热。钱万贯身上裹着厚实昂贵的紫貂皮裘,可心里却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,焦灼难耐。素娥那低眉顺眼熬药的模样,那强作欢颜安抚丈夫的神情,像带了钩子,一下下挠在他心尖最痒处。他钱万贯河间府数得着的豪商,要什么没有?偏偏这朵近在咫尺的小花,看得见,却总也嗅不到香气,更别提折在手里!

    一个穿着体面长衫、留着山羊胡的瘦高管家悄无声息地凑近,低声道:“老爷,您要的东西,有眉目了。”

    钱万贯猛地转身,脸上的肥肉因急切而抖动:“快说!在哪儿?真能……真能换了那柳明的魂儿?”

    管家压低了嗓子,声音带着一种诡秘的腔调:“城外三十里,法华寺后山……有个荒废的地窖,里面住着个老和尚,听说……不是凡俗路子。专会些‘移魂换命’的秘法!不过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过什么?”钱万贯不耐烦地催促。

    “要价……不菲。”管家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,“而且,凶险!据说一个不慎,施术者也可能魂飞魄散,万劫不复!”

    钱万贯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,绿豆眼凶光毕露:“凶险?哼!老子做生意,哪趟不凶险?富贵险中求!柳明那身子骨,油尽灯枯,正好!这壳子归了我,素娥……”他想到那温婉的人儿即将落入自己怀中,一股邪火直冲脑门,什么凶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,“钱不是问题!快去办!越快越好!柳明那鬼样子,怕是拖不了几天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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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管家被他的眼神慑住,连忙躬身:“是!小的这就去办!定让老爷您……心想事成!”

    钱万贯挥挥手让他快去,自己又凑回窗缝,贪婪的目光死死锁住柳家那扇破门,仿佛已经穿透了门板,看到了里面那个即将属于他的、温婉柔顺的身影。他舔了舔肥厚的嘴唇,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而满足的咕哝。为了素娥,冒点险,值得!

    接下来的日子,钱府管家频繁出入城外的法华寺后山。那地方荒僻,寺后山更是人迹罕至,乱石嶙峋,荒草蔓生,只有一条被踩得若隐若现的小径蜿蜒通向深处。一座半塌的破败石屋嵌在山壁下,便是那老僧的栖身之所。

    管家第三次踏入那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奇异草药混合气息的石屋时,交易终于达成。老僧盘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,枯瘦如柴,仿佛一具蒙着人皮的骨架。他眼皮耷拉着,浑浊的眼珠偶尔抬起,射出两道令人心悸的冷光。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黄旧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,动作迟缓而慎重。

    “此乃‘移魂符’,”老僧的声音嘶哑干涩,像砂纸摩擦着朽木,“非大决心、大执念,不可妄用。符纸一张,置于欲夺之身额前,需足七日七夜,不得中断。施术者需居于施法之地,心念合一,不可旁骛。七日满时,阴气最盛,魂路自通。”

    管家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油布包,入手只觉得阴冷沉重,隐隐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。他不敢多看老僧那枯槁的脸,忙问:“大师,这……成了之后,可有什么忌讳?那柳明的魂魄……”

    老僧眼皮微抬,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管家的身体,看向虚无处,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弄的弧度:“魂路既开,便无回头。此身旧疾、宿债、未了之业……夺舍者,自当一并承之。至于那原主的魂魄么……”他喉间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咕哝,像是夜枭的啼笑,“七日之内若未能夺回躯壳,便如风中残烛,散于无形罢了。是福是祸,端看造化。阿弥陀佛。”最后那声佛号,从他口中念出,非但没有丝毫慈悲,反而透着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诡异。

    管家捧着那包邪物,只觉得手心里像攥着一块冰,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。他不敢再多问一句,留下沉甸甸一包金银,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阴森的石屋。老僧最后那句“是福是祸,端看造化”和那声诡异的佛号,在他耳边嗡嗡作响,挥之不去。

    钱万贯得了那黄布包裹的邪符,却如同得了稀世珍宝。他选定了法华寺后院一间废弃的、远离僧众的经堂密室作为施术之所。这里阴冷潮湿,蛛网密布,只有一尊缺了半边脸的金刚塑像在黑暗中狰狞地注视着一切。

    管家买通了柳明家隔壁一个贪杯嗜赌的闲汉。趁着素娥去当铺典当她最后一件像样首饰——一支祖传的、成色极好的银簪,为柳明抓药的空隙,那闲汉溜进了柳家。柳明昏睡沉沉,对周遭毫无知觉。闲汉看着那张枯槁蜡黄、气息奄奄的脸,心里也有些发毛,但想到钱府管家许诺的丰厚报酬,还是咬咬牙,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张折叠成三角、透着不祥暗黄色的符纸,飞快地按在了柳明冰凉的额头上。

    那符纸一沾皮肉,竟似活物般微微向内一陷,牢牢贴住,仿佛生了根。昏睡中的柳明猛地抽搐了一下,发出一声极其微弱、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,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之中。

    闲汉吓得魂飞魄散,再不敢多看一眼,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屋。

    消息传回钱府密室,钱万贯几乎要狂笑出声。他立刻躲进了法华寺那间阴冷的密室。密室里只铺了一张简陋的草席,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地上,面前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,灯火摇曳不定,映着他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胖脸。他紧闭双眼,口中念念有词,全是管家从老僧那里学来的、他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古怪音节。他全部的念头,都死死地集中在对面柳家那张破旧的土炕上,集中在柳明额头上那张冰冷的符纸上。他要那具躯壳!他要素娥!

    一日,两日,三日……钱万贯如同入定的石像,枯坐在密室冰冷的地面上。油灯的火苗微弱地跳跃,在墙壁上投下他巨大而扭曲、不断晃动的黑影,像一头蛰伏的兽。密室里没有窗,分不清日夜,只有送饭的小厮轻手轻脚进来又出去,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,旋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。钱万贯的意志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,全神贯注于那个遥远的目标,身体对饥渴、对冰冷地板的麻木、对狭窄空间带来的窒息感,似乎都离他远去。唯有额角沁出的冷汗,无声地滑过他紧绷的腮边,留下一道道湿冷的痕迹。

    管家每日都会带来柳家的消息,声音压得极低,像怕惊扰了某种无形的存在:

    “老爷,第四天了。柳家娘子守在床边,几乎没合眼……柳明那气儿,更弱了,像游丝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第五天……她又在熬药,味道飘得满巷子都是……可柳明……好像连嘴都张不开了……那符,还贴着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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