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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44章 十里桃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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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城南二十里,有荒宅废园,久无人居。寒门书生陶云阶,囊中羞涩,寻不得安身读书之处,只得赁了这荒宅一角栖身。宅子虽颓败,庭院却极深阔,最奇是后院,竟藏着一片望不见边际的桃林。时节已是深秋,万物凋敝,肃杀之气弥漫四野,唯独这片桃林,枝头灼灼,艳若云霞,开得没心没肺,全不理会天地时序。

    陶云阶初见时,惊得几乎失语。他放下手中那点寒酸的行李,沿着碎石小径,一步步踏入这诡异的绚烂之中。脚下是厚厚的、柔软如茵的落叶,踩上去寂然无声。风过处,枝头花瓣簌簌而下,落了他满头满肩,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甜得发腻、又带着一丝丝清冽草木气息的异香。他伸出手,接住几片飘落的花瓣,触手温润,竟似带着微微的暖意,绝非深秋寒物。

    “怪哉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抬头望向那遮蔽了天光的繁密花枝,心头疑窦丛生。这花开得如此不合时宜,如此生机勃勃,莫非是妖物作祟?他素来读圣贤书,敬鬼神而远之,此刻身处其中,却奇异地未觉惊怖,反被这铺天盖地的粉红云霞撩拨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。那香气丝丝缕缕,钻入肺腑,竟让他连日赶考的疲惫和寄人篱下的郁悒都消减了几分。

    荒宅正屋破败不堪,唯有一间东厢房尚能勉强遮蔽风雨。陶云阶草草收拾了,支起一张瘸腿木桌权作书案。入夜,秋风渐紧,呼啸着穿过破窗棂的缝隙,带着刺骨的凉意。他点起一盏油灯,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,映得四壁晃动的影子如同幢幢鬼魅。窗外,那片不合时宜的桃花林在夜色里静默着,白日里炽烈的粉红被暗夜吞噬,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越发浓郁的甜香,无声地弥漫进来,缠绕着书案上的灯烛。

    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,打算临摹几页前人名帖,定一定心神。铺开微黄的宣纸,研了墨,提起笔,蘸饱墨汁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片深沉的花影。笔尖悬在纸上,迟迟未能落下。那桃林的影子在摇曳的烛光里微微晃动,似乎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妖异之美。

    正凝神间,一阵极轻、极细的风拂过案头,带着一股清冷的桃花香,比之前闻到的更为纯粹凛冽。烛火猛地一跳,光影剧烈晃动。陶云阶下意识地抬眼,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案头宣纸上方,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。他定睛去看,案上却空无一物,只有那盏孤灯,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上。

    他摇摇头,疑心是自己连日奔波,心神耗损,生了幻视。自嘲地笑了笑,再次提笔,欲落于纸上。

    笔尖刚刚触及宣纸,墨迹尚未晕开,异变陡生!

    几片粉嫩娇艳的桃花瓣,仿佛被无形的手托着,从窗外幽暗的虚空里悠悠飘入。它们打着旋儿,轻盈地、准确地,一片接一片,无声无息地落在陶云阶刚刚落笔的那一点墨迹旁边。花瓣饱满鲜活,带着晶莹的露水,在昏黄的烛光下,闪烁着温润的光泽,与那一点浓黑的墨迹形成奇异的对照。一股更浓郁的冷香瞬间弥漫开来。

    陶云阶的手猛地一颤,一滴饱胀的墨汁“啪嗒”一声,重重滴落在宣纸上,迅速洇开一团乌黑,几乎盖住了那几片娇嫩的花瓣。他心头剧震,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脊背,握着笔的手指僵硬冰冷。他霍然抬头,目光如电,疾速扫向窗外那片深沉的桃林暗影。

    花影幢幢,在夜风中轻轻摇曳,除此以外,别无他物。没有脚步声,没有衣袂声,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空气流动都感觉不到。只有那几片犹带露水的花瓣,静静地躺在案头,散发着无声的邀请,又或是一种冰冷的嘲弄。

    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,沿着脊椎悄然爬升,缠绕住陶云阶的心脏。他僵立在书案前,手中的笔仿佛有千斤重。这荒宅,这不合时令的桃林,这深夜无端飘落案头的花瓣……难道真如传闻所言,此地有妖魅盘踞?圣贤书上那些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的教诲,此刻在眼前诡谲的现实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他该逃吗?又能逃去哪里?

    案头那几片花瓣,在微弱的烛光下,依旧娇艳欲滴。

    日子便在惊疑与好奇的交织中滑过。陶云阶白日里埋首苦读,窗外那片妖异的桃花林成了他唯一的风景。夜晚,他依旧点灯读书,亦或铺纸作画。只是案头,总会在不经意间,多出几片带着露水的新鲜花瓣。有时落在摊开的书页间,有时点缀在未完成的画稿一角。那清冽的桃花冷香,夜夜如约而至,萦绕不去。

    最初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奇异的习惯所取代。陶云阶甚至开始隐隐期待夜晚的到来,期待那几片无声的“造访”。他依旧看不到任何身影,捕捉不到任何声息,但案头每日更换的、带着新鲜露痕的花瓣,像是一个沉默的约定,证明着某个看不见的存在,夜夜都在注视着他。

    一晚,月色极好,清辉如水银泻地,透过窗棂的破洞,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块。陶云阶心中烦闷,白日里读的经义文章如同乱麻缠在脑中。他索性丢开书卷,重新铺开一张宣纸,研了新墨。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窗外那片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的桃林。白日里喧嚣的粉红此刻沉淀下来,化作一片朦胧而神秘的淡紫烟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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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胸中一股莫名的冲动涌起,他提起笔,竟不再写那方正规矩的馆阁体,而是蘸饱了墨,手腕悬空,凭着白日里对桃林的深刻印象和此刻月下花影的触动,信笔挥洒起来。笔走龙蛇,或浓或淡,墨迹在纸上迅速晕开、勾勒。他画得忘我,时而凝神细描一枝虬劲的老干,时而泼墨渲染一片氤氲的花雾。笔下生风,竟有几分平日临帖所没有的酣畅淋漓。

    夜渐深,油灯的光芒被清亮的月光压了下去。陶云阶专注于笔端,浑然不觉时间流逝。直到一幅《月下桃林图》已具规模,他才搁下笔,长长舒了一口气。画中桃枝遒劲盘曲,花朵簇拥如云,月色流淌其间,虽只水墨,却仿佛能闻到那冷冽的甜香。他正自欣赏,忽觉颈后微微一凉,一缕极其细微、带着桃花清冷气息的风拂过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侧过头。

    案头灯烛的光晕边缘,宣纸画卷的上方,一个极其朦胧的影子极其短暂地显现了一下。那像是一个女子的侧影,长发如瀑,身形纤细窈窕,正微微前倾,专注地凝视着他刚刚完成的画作。月光与烛光奇异地交融在那片虚影上,勾勒出流畅柔和的线条,却无法照亮任何细节。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、由光与影构成的淡薄轮廓。

    陶云阶的心猛地一跳,几乎要脱口而出。然而,就在他眨眼的瞬间,那影子倏然消散了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案头画卷依旧,只有窗外风过桃林的沙沙声,和鼻端萦绕不散的冷香,提醒着他方才并非幻觉。

    他怔怔地望着那影子消失的地方,指尖还残留着方才作画时的墨迹余温。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——夜夜送花的,就是她!那个在月影与烛光边缘一闪而逝的朦胧侧影。这桃林的精魂?这荒宅的旧主?圣贤书上的告诫又一次浮上心头,但这一次,除了残留的惊悸,胸腔里竟奇异地点燃了一丝滚烫的、难以名状的探究欲望。那影子专注看画的姿态,竟无端地让他觉得……有些亲近。

    她是谁?

    此后,案头除了花瓣,偶尔也会多出些别的东西。有时是一小截形态奇怪、带着新断茬的桃枝,仿佛被仔细挑选过;有时是几片形状完美、脉络清晰如工笔描绘的桃叶。陶云阶默默收下,将它们小心地压在书页里,或插在案头一个粗陶水盂中。那桃枝竟在清水中久久不腐,甚至隐隐透出润泽的光。

    他作画的次数越来越多。山水,花鸟,人物肖像……每每在画至酣畅处,或完成一幅得意之作搁笔凝望时,总能感觉到那无声无息的存在,就静静地立在不远处。有时是颈后一缕微凉的桃花风,有时是眼角余光里一抹极其模糊的衣袂残影。她从不靠近,只是远远地、专注地看着,像一个最沉默也最忠实的观者。陶云阶渐渐习惯了这种被“注视”的感觉,甚至会在画完一幅画后,对着那空茫的夜色,低低问一句:“此画如何?”明知不会有回答,却像是一种奇特的交流。

    一次,他画一幅《仕女扑蝶图》,画中女子身姿窈窕,裙袂飞扬,只是面容尚未点染。画至此处,他有些踌躇,不知该赋予这画中佳人何等样貌才配得上这灵动身姿。笔尖悬在画纸上方,迟迟未能落下。正凝思间,那股熟悉的、带着桃花冷香的气息骤然近了!

    这一次,气息不再是飘渺地萦绕四周,而是清晰地出现在他身侧,近在咫尺!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气息拂过他执笔的手腕,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。他猛地侧头。

    案头那盏油灯的火苗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,猛地向上窜起一簇明亮的焰心,随即又缓缓低落下去。就在这光线骤亮又复暗的一刹那,陶云阶清晰地看到,自己刚刚画下的那幅《仕女扑蝶图》上,仕女空白的面容位置,凭空多了一朵小小的、由墨迹勾勒的桃花!

    那桃花并非画上去的,更像是某种力量牵引着墨汁自行凝聚成形。墨色深深浅浅,寥寥数笔,却勾勒出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形状,清雅灵动,仿佛正从画中仕女的鬓边悄然绽放。墨迹尚未干透,在烛光下闪着微光。

    陶云阶倒吸一口凉气,眼睛死死盯着那凭空出现的墨色桃花,心跳如擂鼓。他屏住呼吸,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,望向那气息传来的方向——自己身侧的空处。

    光影浮动,空气仿佛水波般微微扭曲荡漾。就在他身侧不足三尺之处,一个女子的身影,由无数飘飞的桃花瓣虚影聚拢、凝结,渐渐变得清晰!

    她穿着一身似雾似绡的浅粉色衣裙,那颜色比桃花的粉更深沉几分,又比霞光更柔和,衣料轻薄得仿佛没有重量,随着她凝聚的身形而微微飘拂。长发如最浓的夜色流淌至腰际,只用一根简单的桃枝松松绾住。她的面容终于清晰地呈现在陶云阶眼前——并非人间绝色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,而是一种清极、冷极、也艳极的矛盾糅合。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,眉眼如远山含黛,唇色是极淡的樱粉。最惊人的是她的眼睛,瞳孔深处竟似有灼灼的桃花瓣在缓缓旋转、燃烧,映着跳动的烛火,流转着一种非人的、摄魂夺魄的幽光。那目光清冷如月下寒潭,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……紧张?她微微抿着唇,视线飞快地扫过案上那幅被添了一朵墨桃花的画,又迅速垂下眼睫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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