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崖山如一头蹲踞万古的巨兽,苍黑脊背直刺苍穹。千仞绝壁刀削斧劈,半山腰以上终年云雾缭绕,偶有巨鹰的唳叫刺破死寂,更添森然。山脚密林莽莽苍苍,古木参天,虬枝盘结如鬼爪,浓荫蔽日,腐叶积年累月,踩上去绵软无声,却散发着一股陈年朽木与湿泥混合的阴冷气息。此处名唤“鬼愁涧”,山势奇诡,瘴疠横行,更兼毒虫恶兽出没,等闲猎户樵夫莫敢深入。唯有些胆大包天或走投无路之人,才敢在边缘试探,带回些零碎皮毛或山货。
猎户赵大,便是这十里八乡公认的“鬼愁涧边第一胆”。他年约四旬,一身精悍短打筋肉虬结,古铜色的脸庞刻满风霜与一道自眉骨斜劈至嘴角的狰狞旧疤,那是早年与一头暴怒的野猪王搏命留下的勋章。他孤身一人,住在山脚最靠近密林的一间低矮石屋里,屋后晾晒的兽皮层层叠叠,腥膻之气浓重。他沉默寡言,眼神锐利如鹰隼,常年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戾气。村人对他敬畏多于亲近,都说他命硬,克死了爹娘妻儿,只剩一身孤煞之气与那柄祖传的沉重猎刀相伴。
这日,赵大追踪一只罕见的火狐,不知不觉已深入鬼愁涧腹地。那狐狸灵巧狡猾,几次三番从箭下脱逃,将他引入一片更为幽暗的原始古林。林间光线晦暗,巨大的蕨类植物如同鬼影幢幢,千年古藤如巨蟒垂挂纠缠。空气粘稠滞重,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腐殖质气息与某种难以言喻的、令人心悸的压迫感。火狐的红影一闪,彻底消失在墨绿色的深潭之中。
赵大不甘,又向前追索了半里,脚下忽地一空!那看似厚实的腐叶层下,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天然陷阱!他猝不及防,整个人直坠下去,耳边风声呼啸,身体在湿滑冰冷的石壁上剧烈摩擦、碰撞。剧痛从右腿和左臂传来,伴随着清晰的骨裂声!最后重重砸在坑底厚厚的淤泥里,腥臭的泥浆瞬间灌入口鼻,眼前一黑,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冰冷刺骨的寒意将他激醒。他发现自己陷在齐腰深的冰冷泥沼里,右腿小腿骨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,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。左臂也软绵绵地垂着,动弹不得。抬头望去,陷阱口如同遥远的井口,透下微弱的天光,四壁陡峭湿滑,布满青苔,高不可攀。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。他尝试呼救,嘶哑的声音在狭窄的坑底回荡,很快被无边的死寂吞噬。饥饿、寒冷、剧痛和绝望轮番啃噬着他,意识开始模糊,死亡的阴影清晰可闻。
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之际,一丝极其微弱、却异常清冽的幽香,如同穿过层层迷雾的月光,悄然钻入他的鼻腔。那香气非兰非麝,带着雨后森林的纯净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草木灵气,沁人心脾,瞬间驱散了几分淤积的腐臭与濒死的昏沉。赵大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皮。
坑口边缘,不知何时,竟出现了一头鹿。
它并非寻常山鹿。体型异常高大健美,肩高几乎及人胸,一身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流动的、温润的银灰色光泽,仿佛披着月华织就的锦缎。最为夺目的是它头顶的角!那并非普通的骨质分叉,而是如同顶级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,枝杈繁复,形态完美,晶莹剔透,隐隐流转着温润内敛的毫光,将周围几尺内的幽暗都驱散了几分。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,姿态优雅而沉静,琥珀色的眼眸清澈深邃,如同两泓映着星光的古潭,正静静地俯视着坑底濒死的猎人。那眼神里没有野兽的凶残,也没有寻常生灵的畏惧,只有一种悲悯苍生的宁静与洞悉一切的智慧。
赵大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,或是临死前山精鬼魅的幻象。他用力眨了眨眼,那银灰巨鹿依旧存在,甚至微微低下头,凝视着他,那清冽的幽香更加清晰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成了赵大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神迹。
那巨鹿每日清晨与黄昏必定准时出现在坑口。它并未直接跳下这深达数丈的陷阱,而是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,带来了生机。有时是几枚饱满多汁、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朱红色野果,精准地滚落在他触手可及的干燥处;有时是几株叶片肥厚、根部沾着新鲜泥土的奇特草药,散发着浓烈的药香;最神奇的一次,它口中衔着一片巨大的、卷成筒状的阔叶,叶筒里盛满了清澈甘冽的山泉水!它低下头,小心翼翼地倾斜叶片,清凉的水流便汩汩注入坑底赵大用破皮囊接水的凹坑里。
赵大凭着猎人生存的本能,强忍剧痛,用尚能活动的右手,啃食野果,咀嚼苦涩的草药敷在断裂的腿骨和肿胀的手臂上,饮用那救命的甘泉。那野果入腹,一股暖流便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,饥饿感顿消,精神也为之一振。草药敷上,剧烈的疼痛奇迹般地减轻,肿胀开始消退,他甚至能感觉到断裂的骨茬在药力的催动下,缓慢而坚定地弥合、生长!这绝非寻常草药所能达到的效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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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令赵大震撼的是某些夜晚。当他因剧痛和寒冷在泥沼中辗转呻吟时,那巨鹿会悄然出现在坑口。它并不发出声音,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。然而,赵大却清晰地感觉到,一股温润柔和、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气息,无声无息地从坑口弥漫下来,缓缓包裹住他冰冷的、剧痛的身体。这股气息所到之处,刺骨的寒意被驱散,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抚平,连绝望焦灼的心绪也奇迹般地安宁下来。在那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温暖中,他得以沉沉睡去,身体在睡眠中加速恢复。
在巨鹿无声的守护和那神奇草木的滋养下,赵大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。断骨初步接续,皮肉伤愈合结痂,气力也在恢复。半月之后,他已能勉强靠着坑壁站立。他抬头望着坑口那抹银灰色的身影,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对那神异生灵无以复加的感激。他艰难地跪下,朝着坑口的方向,用尽全身力气,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,额角沾满泥泞。
“鹿王恩公!再造之恩,赵大没齿难忘!若有来日,必结草衔环,以死相报!”他的声音嘶哑却无比虔诚,在坑底回荡。
坑口的巨鹿似乎听懂了。它微微颔首,那对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玉角在微光中轻轻晃动了一下,琥珀色的眼眸里,仿佛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。随即,它优雅地转身,银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林间的薄雾,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
又过了三日,赵大自觉气力恢复大半。他利用坑壁垂下的坚韧古藤,凭借猎人的身手和惊人的毅力,历经数次险险滑落的惊险,终于攀爬出了这吞噬了他近二十天的死亡陷阱。当他精疲力竭地滚倒在陷阱边缘的腐叶上,贪婪地呼吸着林间清冷的空气时,恍如隔世。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,刺痛了他久未见光的眼睛,也照亮了他劫后余生、充满感激的脸庞。
他踉跄着回到山脚的石屋,整个人脱胎换骨。身上的戾气似乎被那二十天的生死经历洗涤了不少,眼神深处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沉静。他不再像从前那般疯狂狩猎,只在山边打些必要的野物维持生计。他将石屋内外打扫一新,在屋后向阳处开垦了一小块地,种上些寻常菜蔬。每日清晨,他必定会朝着鬼愁涧深处那座云雾缭绕的青崖主峰方向,恭恭敬敬地遥拜一番。他不再唤它巨鹿,而是在心中无比虔诚地尊称它为——“鹿王”。
村人见他活着回来,本已惊讶,再见他性情似乎有所改变,更是啧啧称奇。赵大对那段经历绝口不提,只说自己命大,摔得不重,侥幸爬了出来。关于鹿王的一切,被他深埋心底,视若珍宝,更视为一种神圣不可亵渎的秘密。
平静的日子如溪水般流淌了一年多。这日,赵大正在屋后菜地锄草,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打破了山脚的宁静。尘土飞扬中,三骑快马疾驰而至,勒马停在他低矮的石屋前。为首一人,身着青色官服,头戴吏巾,面色白净却带着官场浸淫出的倨傲与油滑,正是沂州府衙的税吏头目,姓孙,人称“孙扒皮”。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、佩着腰刀的衙役,一脸凶相。
“赵猎户!”孙扒皮翻身下马,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赵大和他简陋的石屋,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拖沓和不容置疑,“朝廷新颁了‘山林养护捐’,凡靠山吃山的猎户、樵夫、采药人,按人头计,每人每年纹银五两!你这孤家寡人,五两,拿来吧!”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掌,摊在赵大面前。
五两纹银!这对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困户而言,无异于天文数字。赵大心头一沉,脸上那道疤微微抽动,强压着怒气,抱拳道:“孙头儿,小人今年猎获稀少,糊口尚且艰难,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。可否宽限些时日,容小人筹措?”
“宽限?”孙扒皮嗤笑一声,三角眼里满是讥讽,“朝廷的捐税,岂容尔等刁民拖延?今日交不出,就锁了你,押回府衙大牢,让你尝尝板子的滋味!看你这身硬骨头,能扛几板子?”他身后的衙役立刻手按刀柄,上前一步,凶神恶煞地瞪着赵大。
赵大双拳紧握,骨节捏得发白,那道旧疤在古铜色的脸上更显狰狞。他并非惧怕眼前这三个人,只是牢狱之灾一旦沾上,便是无尽的麻烦,甚至会引来更大的祸患。他深吸一口气,沉声道:“头儿息怒。小人并非有意拖欠。只是……实在囊中羞涩。可否……可否容小人进山一趟,猎些值钱的皮货抵税?”他想到了鬼愁涧边缘偶尔出没的珍稀皮毛兽。
“进山?”孙扒皮眼珠一转,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,压低了声音,“赵大,听说你前年深秋在鬼愁涧那鬼地方栽了大跟头,却全须全尾地出来了?山里人都在传,说你遇到了山神爷庇佑?”他凑近一步,目光如钩子般盯着赵大的眼睛,“跟爷说说,是不是……真撞见了什么稀罕物事?比如……长了玉角的神鹿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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