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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青竹的名号,在云泽县城里是响当当的。他那间“回春堂”药铺临街开着,门前悬着“妙手仁心”的匾额,日日人来人往。傅大夫年轻,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,医术却已极是精湛,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,常常能寻到一线生机。更难得的是他心肠仁厚,诊金药费从不过分计较,遇上实在贫苦的,便只收个本钱,甚至分文不取。因此,城里城外,提起傅青竹傅大夫,无人不敬,无人不赞。
然而,这悬壶济世、救人无数的傅大夫,自己却身患一种难以言说的怪病。这病由来已久,平日里隐忍不发,与常人无异。可一旦天色转阴,风雨欲来,尤其是那种连绵数日的寒雨季节,傅青竹的心口便会骤然绞痛起来。那痛楚非比寻常,并非皮肉之苦,而是从骨缝里、从心脉深处钻出来的寒意,伴随着尖锐的刺痛,一波强过一波,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钢针在他心脏上反复戳刺、搅动,又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心尖,一点点收紧,要将那点温热彻底捏碎、冻僵。每逢此时,他便脸色惨白如金纸,冷汗瞬间浸透里衣,连呼吸都成了艰难的负担。他试遍了自己所知的方子,尝遍了能找到的药材,甚至翻阅了家中几代行医留下的珍贵古籍孤本,那痛楚却如附骨之疽,顽固地纠缠着他,找不到根源,更寻不到根治之法。这隐疾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和恐惧,如同一个阴冷的诅咒,悬在他济世救人的光耀之上。
这一年的秋雨,来得格外早,也格外缠绵悱恻。灰蒙蒙的天幕低垂,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厚重绒布,沉甸甸地压在云泽县城上空,已经连着七八日不曾透出半缕阳光。雨水淅淅沥沥,时大时小,没个断绝的时候。青石板铺就的街面终日湿漉漉、滑腻腻的,泛着一层幽暗的水光。行人稀少,个个缩着脖子,脚步匆匆,恨不能立刻躲回干燥温暖的家中。整座小城笼罩在一片潮湿阴冷的死寂里,连狗吠都显得有气无力。
回春堂早早便关了门板。傅青竹独自一人坐在后堂的诊室内,屋角燃着一盆微弱的炭火,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,却驱不散周遭刺骨的寒意和无处不在的湿气。他裹着一件半旧的厚棉袍,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医书,试图将心神沉入那些墨字之中。然而,心口那熟悉的、冰冷尖锐的痛楚,正随着窗外雨滴敲打瓦檐的单调声响,一下下清晰地传来,越来越密,越来越重。书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、扭曲、跳跃,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攥着书卷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指腹下书页的触感变得冰冷而滞涩。
“又来了……”他低低地呻吟一声,放下书卷,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左胸心窝的位置,身体微微蜷缩起来。那寒意如同活物,正顺着血脉向四肢百骸蔓延,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阴森。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,穿透了雨幕的沙沙声,也刺破了药铺后堂的死寂。
“笃、笃、笃!”
那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、稳定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,一下下叩在门板上,也叩在傅青竹因疼痛而绷紧的心弦上。他猛地抬起头,望向通往前面铺面的那扇门。这么晚了,又是如此恶劣的天气,会是谁?
医者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极度不适。傅青竹深吸一口气,努力挺直脊背,强忍着心口刀绞般的剧痛,扶着桌子站起身。他抓起桌上一盏防风玻璃罩的油灯,豆大的灯火在灯罩内不安地摇曳着,将他因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。他挪着步子,穿过药香弥漫、光线昏暗的柜台和药柜,走到紧闭的铺门前。
“来了。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颤抖。
“吱呀——”沉重的铺门被拉开一道缝隙。霎时间,一股裹挟着浓重水汽和深秋寒意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,吹得傅青竹一个哆嗦,手中的油灯火焰剧烈地跳动了几下,几乎熄灭。门外,夜色如墨,雨丝在门前昏黄灯光的映照下,织成一片细密的、冰冷的帘幕。
门外站着一个女子。
她穿着一身素白到近乎刺眼的衣裙,样式古朴简单,像是多年前的旧物。长发未束,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,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,如同上好的白瓷。她的身量很高,身形却单薄得厉害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。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,在幽暗的雨夜里,竟闪烁着两点幽幽的绿光,深邃、冰冷,如同荒野坟茔间飘荡的、不祥的磷火,正直勾勾地、毫无避讳地落在傅青竹脸上。
傅青竹的心跳,在看清这双眼睛的瞬间,漏跳了一拍。那心口的绞痛似乎也被这极致的诡异感暂时压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脊椎骨升起的、毛骨悚然的寒意。他下意识地想关上门。
就在他手指微动,门板即将合拢的刹那,那白衣女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手臂。一个细长、惨白的东西,无声无息地从她宽大的素白衣袖中滑落出来,“嗒”地一声,轻轻掉落在回春堂门口湿漉漉的青石台阶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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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一截骨头。
惨白,带着一种历经岁月侵蚀的灰败质感,断口处参差不齐,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,幽幽地反射着冰冷的光泽。傅青竹是大夫,一眼便认出,那是半截人的小臂尺骨!
一股浓烈的、混杂着泥土深处腐败气息的腥味,随着那截骨头的落地,猛地冲入傅青竹的鼻腔。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脸色瞬间变得比那女子还要惨白,握着门板的手指冰凉僵硬。
那白衣女子却仿佛没看见自己袖中掉出的东西,也完全不在意傅青竹惊骇欲绝的表情。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,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,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,形成一个极其僵硬、诡异的微笑。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,流过她深陷的眼窝,淌过那诡异的笑容,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。
一个空灵、飘忽,仿佛从极远的水底传来的声音,穿过雨幕,清晰地钻进傅青竹的耳中:
“先生能医鬼乎?”
这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回响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傅青竹的心坎上。医鬼?这荒诞到极致的问题,配上眼前这女子幽绿的瞳仁、袖中滑落的森森白骨,还有这弥漫在雨夜里的浓烈尸腐气息……
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,瞬间缠紧了傅青竹的心脏,几乎让他窒息。他想后退,想关门,想大喊,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。身体的本能疯狂叫嚣着逃离,然而,就在这极致的惊怖之中,他多年行医磨练出的心志深处,属于医者的那根弦,被一种更原始、更强大的好奇与探究欲,猛地拨动了!
“鬼?”傅青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,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和勇气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,撞击着那冰冷的痛楚,“你……当真是……?”
那白衣女子,自称巧娘的女鬼,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,依旧是那种冰冷而僵硬的弧度。她没有回答傅青竹的疑问,只是缓缓地、再次向前踏了一小步。这一步,彻底将她带入了回春堂门内那昏黄摇曳的灯火范围之中。
一股更加强烈、更加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,瞬间压过了屋内那盆微弱炭火散发出的可怜暖意。傅青竹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快要冻结,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。油灯的火苗像是受到了无形的重压,骤然矮下去一截,颜色也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,在玻璃罩内不安地跳动挣扎,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,如同狂舞的鬼魅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阴寒与幽蓝光线下,傅青竹清晰地看到,巧娘那双闪烁着磷火般幽绿光芒的眼睛,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、沉淀,那是浓得化不开的、积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绝望与痛苦。这痛苦并非针对他,却像冰冷的潮水,无声地冲击着他的感知。
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,那截掉落在门槛外、惨白的尺骨,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,竟微微震动了一下。紧接着,在傅青竹惊恐的注视下,它像一条惨白的虫子般,极其诡异地自行蠕动起来,贴着湿冷的青石台阶,一点点、一点点地爬过了门槛,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入巧娘那宽大的素白衣袖之中,彻底消失不见。
整个过程寂静无声,却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胆寒。
“先生,”巧娘那空灵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,打断了傅青竹几乎要绷断的神经,“阴雨连绵,先生的心……此刻怕也是痛得紧吧?”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傅青竹的棉袍,精准地落在他紧捂着的左胸心口位置。
傅青竹浑身一震!她怎么会知道?这隐秘的、折磨他多年的痛苦,除了他自己,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!
巧娘那双幽绿的眼眸深处,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悲悯的神色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“鬼魅之流,于人间是异数,然其痛苦,亦是真实不虚。”她微微偏了偏头,雨水顺着她苍白的下颌滴落,“妾身滞留此间,所求无他,唯愿得一解脱。先生若能施以援手,或可……缓解先生自身之苦厄,亦未可知。”
解脱?缓解自身苦厄?
傅青竹的心脏在恐惧和剧痛的双重夹击下狂跳不止,几乎要破腔而出。巧娘的话语如同迷雾中的一丝微光,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。他痛得太久,也绝望得太久了。眼前这女子是人是鬼已不重要,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非人的阴冷气息,以及她对自己隐疾那洞若观火的了解,都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涉足、也从未想象过的领域。
也许……这诡异的“医鬼”之请,正是解开他自身枷锁的唯一钥匙?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傅青竹混乱的脑海中滋生。
强烈的求生欲和医者的探究本能,终于压倒了恐惧。他深吸一口气,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,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。
“请……请进。”傅青竹的声音依旧沙哑颤抖,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。他侧身让开,将门完全打开,示意巧娘进入后堂。手心里的冷汗已经濡湿了油灯的提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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