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祁镇的气势随即一收,又恢复了那种带着悲悯的语调:“此非朕以武力压人,实乃以‘文殊’智慧,为乌斯藏寻一条长治久安之道。如同漠北,化干戈为玉帛,变劫掠为通商,共享太平之福。都司设立,非为夺权,实为护佑。护佑雪域安宁,护佑佛法昌盛,护佑尔等之地位与财富,亦护佑万千黎庶之生计!何乐而不为?”
一手大棒(王师犁庭扫穴),一手胡萝卜(承认地位、保护利益、共享太平),再披上“文殊智慧”的神圣外衣(护佑佛法黎庶)。
朱祁镇这套组合拳,打得是滴水不漏,软硬兼施,恩威并济!
雪域大佬们一个个脸色变幻不定,内心翻江倒海。
愤怒?不甘?有!但更多的是恐惧(对大明武力的恐惧)和……算计(如何在新的框架下保住甚至扩大自己的利益?)。
扎巴迥乃低着头,眼珠子乱转:“朝廷直辖……逻些驻军……仲裁纠纷……承袭需批准……这等于把刀把子交出去了!可是……如果不答应,皇帝震怒,王师压境……帕木竹巴挡得住吗?而且,都司仲裁,或许真能限制藏巴那混蛋……还有那商路……”
辛夏巴也在飞快地盘算:“他帕木竹巴离逻些更近,都司设在那里,岂不是让他占了便宜?不行!得争取点好处……不过,皇帝说保护商路,这倒是实打实的好处……而且,有朝廷压着,扎巴迥乃那老小子也不敢轻易动我……”
三大法王则在权衡宗教影响,朝廷的力量介入,虽然让他们感到掣肘,但或许也能借机压制那些过于跋扈的世俗领主?而且,“文殊皇帝”的金字招牌,似乎也可以利用一下。
朱祁镇看着众人沉默纠结的样子,知道火候差不多了。
他微微一笑,语气缓和下来:“此事关系重大,朕亦知尔等需时间思量。不急,尔等且在京师安心住下,领略天朝风物。都司具体章程、人选、驻地细节,朝廷自会与尔等细细商议,务求稳妥,合乎乌斯藏实情。朕,期待尔等以雪域众生福祉为重,做出明智之选。”
他挥了挥手:“今日便到此,赐宴!”
一场决定雪域高原未来命运的激烈交锋,暂时告一段落。
但所有人都知道,真正的较量,才刚刚开始。
宴会结束,扎巴迥乃和辛夏巴擦肩而过,两人目光碰撞,不再是单纯的仇视,而是多了一种复杂的、同病相怜又互相提防的意味。
三大法王则默默交换着眼神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乾清宫那场决定乌斯藏命运的朝会终于散了。
大臣们鱼贯而出,一个个表情复杂,既有对皇帝手腕的佩服,也有对后续巨大工作量(扯皮)的忧虑。
胡濙胡老头夹在人群中,感觉后背的汗还没干透,脚步都有些虚浮。
他今天在殿上可是全程提心吊胆,生怕哪个不开眼的乌斯藏首领再提一嘴“立储”,或者皇帝想起他那天冒死进谏,来个秋后算账。
“胡尚书,请留步。”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胡濙一个激灵,回头一看,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笑面虎侯宝!
老胡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,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:廷杖?完了完了,立储那事儿果然犯了忌讳,陛下这是要收拾我了?
侯宝微微一笑:“胡公勿惊,陛下口谕,念胡尚书年事已高,为国事操劳,忠心可嘉。特赐辽东百年老山参一对,御窑极品甜白釉梅瓶一只,外加……陛下御笔亲题‘老成谋国’匾额一方,稍后便送至府上。”
“啊?”胡濙彻底懵了,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。
不是抓我?是赏我?还“老成谋国”?这……这唱的哪一出?
巨大的落差让他脑子一片空白,只会机械地躬身:“臣……臣谢主隆恩!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 直到曹吉祥笑眯眯地走了,胡濙还站在原地发愣,手里捏着刚领的赏赐清单,感觉像在做梦。
旁边几个还没走远的大臣也听到了,纷纷投来或羡慕、或惊讶、或若有所思的目光。
王直走过来,拍拍胡滢的肩膀,低声道:“胡兄,你这步险棋……好像走对了啊,陛下这意思……深得很呐!”
胡濙这才缓过神,擦了把额头的冷汗,心有余悸又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:“阁老……我这心里……还是跟揣了只兔子似的……七上八下啊!”
他明白,皇帝的赏赐,既是安抚,也是警告。
安抚他“为国事操劳”的忠心(提乌斯藏的事),警告他“老成谋国”(立储的事点到为止,别再瞎折腾)。
这“老成谋国”的匾额挂在家里,既是荣耀,也是紧箍咒啊!看来立储这事,陛下心里有数,但时机未到,自己这把老骨头,还是消停点好。
胡濙决定,回去就把那几份在家里润色了好几天、准备再次劝进立吴王为太子的奏章……塞进灶膛里烧了!
与此同时,坤宁宫却是一片温馨的景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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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见沥完成了今日份的“文华殿坐牢”任务,像只出笼的小鸟一样飞奔回来。
夏皇后正坐在窗边做着针线,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小衣服。
“父皇,母后!我回来啦!”朱见沥扑到母亲身边,小脸红扑扑的。
“壮儿回来了,今日在文华殿学了些什么?”夏皇后放下针线,温柔地摸摸儿子的头。
朱见沥皱着小眉头,努力回想:“嗯……学士讲了好多好多山,还有好高好高的雪山!说那里住着活佛,还有……还有好多个王!就是父皇昨天说的那些!”
朱祁镇饶有兴致地问:“哦?那壮儿听明白了吗?为什么那里会有那么多王?”
朱见沥歪着小脑袋,很认真地想了想,然后跑到门口,指着宫女刚堆好的一个小雪人:“父皇您看,这个雪人!”
朱祁镇和夏皇后都好奇地看过去。
朱见沥指着雪人那圆滚滚的身子:“这个,像父皇,是天下的皇上!”
他又指着雪人脑袋上插着的几根充当“头发”的彩色绒线,“这些,就像乌斯藏那些王!还有法王!教王!”
朱祁镇忍俊不禁:“哦?那壮儿觉得这样好吗?”
“不好!”朱见沥果断地摇头,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,“父皇您想啊,一个雪人,只能有一个脑袋!要是脑袋多了,那成什么了?怪物!”
他伸出小手,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根彩线拔掉,只留下一根最粗的红色绒线,端端正正地插在雪人头顶,“喏!这样才对嘛,一个雪人,一个脑袋!天下只有一个父皇,所以乌斯藏也只能有一个……嗯……”
他卡壳了,不知道该用什么词。
“只能有一个代表朝廷说话的声音,对吗?”朱祁镇大笑着接话,一把将儿子抱起来,举得高高的,“壮儿说得好!雪人只能有一个脑袋!天下只能有一个声音!这就是‘大一统’!这就是‘明定乌斯藏’!朕的壮儿,真是天生的帝王料子!哈哈哈哈!”
夏皇后看着兴奋的父子俩,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。
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,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冀。
帝国的西南棋局正在布下,国本的未来似乎也隐约可见曙光,而这坤宁宫内的温馨与童言稚语,则是这宏大叙事中最温暖动人的底色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会同馆最大的那间议事厅,如今成了大明与乌斯藏“友好磋商”的主战场。
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。
谈判桌一边,坐着以礼部尚书胡濙为首,辅以兵部侍郎、户部主事、鸿胪寺卿等组成的“大明谈判天团”。
另一边,则是帕木竹巴阐化王扎巴迥乃、藏巴汗辛夏巴·才旦多吉、三大法王的代表(法王本人自重身份,不直接下场撕)以及五大教王中嗓门最大的两位。
议题,就是那个悬在所有人头顶的“乌斯藏都司”具体怎么落地。
这玩意儿,章程厚得能当砖头拍死人!
胡濙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绯袍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不错,但眼下的乌青还是暴露了连日扯皮的疲惫。
他清了清嗓子:“诸位法王、教王、首领,关于都司驻军人数,朝廷考虑到乌斯藏的特殊情况,体恤民情,初步拟定驻军……嗯,八千精锐步骑,常驻逻些(拉萨),主要负责都司衙署安全、圣城治安以及重要商路巡护。此乃最低限度之保障,不能再少了。”
“八千?!”扎巴迥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差点跳起来,他身边的翻译都跟不上他的语速,“胡大人!逻些是佛国圣地!不是演武场!八千汉军,盔明甲亮,刀枪林立,成日在布达拉宫和大昭寺眼皮底下晃悠,这让虔诚的信众如何安心礼佛,惊扰了神灵,这个责任谁担,不行!绝对不行!依我看,五百人顶天了!而且……不能带火器,那玩意儿动静太大,吓着牛羊佛祖都怪罪!”
辛夏巴·才旦多吉难得地和死对头站在了同一战线,他拍着桌子(力道小了点,怕拍坏了明朝的桌子赔不起):“扎巴迥乃王说得对,八千?你们是想把逻些变成军营吗?我们藏巴部离逻些虽远,但也绝不能坐视圣城被刀兵之气玷污,五百!最多五百!还得是那种……那种看起来比较和善的兵!”
他心里想的是:帕木竹巴离得近,要是驻军多了,岂不是更方便扎巴这老小子借朝廷的势压我?
胡濙眼皮都没抬,慢悠悠地端起盖碗茶,吹了吹浮沫:“二位首领此言差矣。都司乃朝廷在乌斯藏之象征,肩负重任。区区五百人,如何震慑屑小,维护圣城安宁?又如何保障使团往来、商路畅通?至于火器……” 他放下茶碗,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,
“此乃我大明军威之象征,亦是守护之力。若无火器,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、规模较大的匪患或……某些不遵王化的部族骚乱?难道让我们的将士拿着烧火棍去平叛吗?陛下若知都司驻军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,龙颜震怒之下……” 他没说完,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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