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主任那张肥脸猛地一抽，油光锃亮的脑门上，汗珠子混着头油往下淌。
他刚挺直没多久的腰杆，又“嗖”地一下哈了下去，那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球的德行，跟方才的嚣张气焰，简直一个天一个地。
“古、古工！您……您怎么来了？”
“我再不来，这国家的供销社，是不是就该换成你钱家的牌子了？”
古老师傅的声音不咸不淡，可每个字都砸在钱主任的心窝子上。
钱主任的腿肚子直打哆嗦，手摇得飞快。
“误会！天大的误会！我这不是瞧两位同志脸生，跟她们开个玩笑，活跃活跃气氛嘛！”
“开玩笑？”古老师傅推了推眼镜，“拿几十户乡亲的身家性命开玩笑？拿人家吃饭的家伙开玩笑？小钱，你这玩笑开得不小，是想把天给捅个窟窿？”
钱主任的冷汗“唰”地一下就浸透了后背。
他心里咯噔一下，完了，今天这是踢到铁板了！
古师傅在县里是出了名的犟骨头，连县长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喊声“古工”，他一个供销社的小小采购主任，在人家眼里怕是连根葱都算不上。
古师傅懒得再搭理他，转而看向江晚，原本紧绷的脸缓和不少。
“你是陆家村的江晚？”
江晚心头一跳，赶紧点头：“是，古师傅，我就是江晚。”
她实在想不通，这位老师傅怎么会认得自己。
“你们村做的那个草莓酱，我尝过了。”
古老师傅一句话，让江晚和赵秀兰当场愣在原地。
“白萍那丫头是我学生，她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，买回去就给我送了一瓶。”古老师傅慢条斯理地开口，视线却一直没离开钱主任那张由白转青的脸。
“东西不错，真材实料，比罐头厂那些放糖精的玩意儿强！支持农民搞副业，增加收入，这是县里三令五申的政策！怎么到了你这儿，就成了‘做什么春秋大梦’？”
钱主任脑子“嗡”的一声，彻底懵了。
他做梦也想不到，这两个土里刨食的村妇，背后竟然还站着这么一尊大佛！
白萍！那可是县办公室白主任的亲闺女！
他只觉得两眼发黑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，嘴唇哆嗦着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。
江晚紧绷的后背，终于松懈下来。
她压下翻腾的心绪，不卑不亢地往前一步。
“古师傅，我们就是想按规矩买些瓶子和白糖，把村里的加工坊办起来。钱主任说，这事儿不好办。”
她没添油加醋，只把事实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
可这话落在古老师傅耳朵里，比什么控诉都来得重。
“不好办？”古老师傅冷哼一声，大步走到办公桌前，抄起桌上的笔和采购单，“我瞧着很好办！”
他刷刷几笔，在单子上签下自己的大名，然后把单子“啪”地一声拍在钱主任面前。
“五十个玻璃瓶，五十斤一级白糖，按供销社的出货价，立刻给人家备货！”
“单子，我批了！”
“钱，她们一分不少。要是再有什么‘不好办’的，你，直接去农业技术站找我！”
钱主任触电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，哆哆嗦嗦地用双手捧过那张单子，脑袋点得跟捣蒜一样。
“好办！好办！我马上去办！立刻就办！”
他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办公室，再也不敢多放一个屁。
屋里顿时安静下来。
赵秀兰张着嘴，半天没合上，她看看江晚，又看看古老师傅，那感觉，跟见了神仙下凡没两样。
“古师傅，今天这事……太谢谢您了！”江晚真心实意地鞠了一躬。
这一躬，为解围，也为这份公道。
“谢我做什么。”古老师傅摆摆手，把笔插回兜里，“我不是帮你，我是帮那些踏踏实实想干事的人。”
他打量着江晚，多了几分审视。
“小丫头，脑子活，胆子也大，是好事。但路子得走正，东西要做得跟现在一样，干干净净，实实在在。别学那些歪门邪道，砸了自己招牌，也辜负了乡亲们的指望。”
“我记下了，您放心。”江晚郑重地点头。
没一会儿，钱主任就亲自推着一辆小板车回来了。
车上码着两大包白糖，旁边是个大筐，里面是崭新锃亮的玻璃瓶，一个不多，一个不少，整整五十个。
他脸上堆着笑，额上冒着汗，亲自帮着把货点清。
“江晚同志，赵大嫂，您二位瞧瞧，货都齐了，一点没错！钱……按最低的出货价给您二位算，一共是二十一块零八分。”
这价格，比江晚预想的还便宜。
江晚利索地从内兜里掏出钱，数得清清楚楚递过去。
钱主任哈着腰接过，那姿态卑微到了骨子里。
临走时，古师傅又叫住了她们。
“你们那个加工坊，往后有技术上的难题，比如怎么存得久，怎么防变质，随时来技术站找我。”
他递给江晚一张纸条，上面写着地址。
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！
江晚和赵秀兰推着沉甸甸的小板车走出供销社大院，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，暖洋洋的。
一直拐过街角，赵秀兰才猛地一拍大腿，嗓门都变了调。
“我的亲娘哎！江晚！咱们这是撞上活菩萨了！”
她激动得满脸通红，看着那车上的瓶子和白糖，笑得嘴都合不拢。
“你瞅瞅钱扒皮那个熊样！刚才还人五人六的，见了古师傅，跟耗子见了猫似的！解气！真他娘的解气啊！”
江晚也笑，胸口被满满的希望和干劲填满。
她捏着口袋里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，薄薄的纸片，此刻却比那两包白糖还要沉重。
古老师傅那几句话，那张纸条，等于给她们这个刚起步的小作坊，上了一道最坚实的保险，指了一条通天的大道。
回去的路上，小板车的轮子在土路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印，一路向前。
车子很沉，可江晚和赵秀兰的心，却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。
那辆吱呀作响的小板车还没进村，消息就先一步飞回了陆家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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