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殿内安静极了,只有纸业翻动时细微的声响。杨辰低头跪在殿中,悄悄观察着太平公主的情容。太平公主很平静,从头到尾将卷宗翻了一遍,说道:“这个案子我知道。”
她将手中卷宗放下,说道:“只是……卷宗怎么会在你手中?”
杨辰低头道:“是奴从临淄王那儿偷得的。”
“哦?”太平公主眉头微蹙,“如何偷得?”
杨辰说道:“临淄王送到宫廷的尹充容也是并州人,她的父亲也因此案被斩。这卷宗是她偷出来,交到奴的手上的。”
这是杨辰早就准备好的说辞。崔湜坐在一侧,垂着眼帘,脸上的表情再自然不过。
“是这样。”太平公主看着她,说道,“你此时拿出来,想要我做什么?”
杨辰俯身,前额点地,说道:“并州一案,大小官员都是被冤枉的。真正谋反的其实是李隆基。卷宗中证据确凿,他的谋反之心昭然若揭。奴恳请陛下、长公主,为被此案牵连的官员平反,为他们充为奴婢的家人还籍,弥补他们所受的冤屈。”
太平公主没有说话。大殿内又安静了下来,静得人心里发慌。杨辰再也不该抬头,冷汗顺着额头滴落。
“准奏!”
突如其来的一个童音让众人一惊。李重茂小小的身子坐在龙椅上,一双眼睛犹带着怯意。
太平公主微微一笑,道:“既然皇上都准了,那就按你说的办吧。”
杨辰的心猛地一跳,低头道:“谢公主。”
“不过,平反归平反,李隆基的事就别再提了。李氏好不容易稳定下来,不要再生祸端。”太平公主吩咐道。
杨辰心里一叹。却也只能接受:“是。”
唐隆二年五月初二,杨辰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。就在这一天,在大明宫早朝的宣政殿上,她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宣读了并州案的平反诏书。宣读之中,这六年宫廷生活痛与难不断在她眼前闪现,让她几欲落下泪来。
狂风过境,百草蛰伏。只有沉得住起,才能等到时机。
当年上官昭容的话犹在耳畔。杨辰现在真的很想告诉她,自己已经等到了这一天。
“宣读既毕,主者施行!”
最后一句说完。杨辰阖上手中诏书,深深舒了口气。压在她胸口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裂成碎块,消失在她脚下的土壤中。她忽然觉得无比的轻松。整个人像是在飞一样。百官山呼万岁的声音轰隆隆冲击着她的耳膜,就像是飞翔时凛冽的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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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露殿门前有着明黄的仪仗。杨辰只一看,便知是李重茂来了。
果然,刚一入殿门,周穆儿就走了上来:“昭仪。陛下驾到。”
“我知道了,”杨辰说道,“去准备些玫瑰饼。”
周穆儿低头道:“已经端进去了。”
杨辰点点头,跨步走入殿中。
“奴杨辰,拜见陛下。”她在殿中低身行礼。殿内,宫女太监站了满屋。李重茂坐在上首。像模像样地说道:“平身吧。”
杨辰站起身,就听李重茂吩咐道:“你们都下去吧,有事朕再叫你们。”
宫人们低身一礼。纷纷退了下去。
“杨娘!”宫人们一走,李重茂就原形毕露,从榻上跳下来走到杨辰面前,抬头看着她,“你难过吗?”
杨辰一怔:“我为什么要难过?”说着便拉着他往座上走去。
“那你高兴吗?”李重茂又问。
杨辰更奇怪了:“陛下何出此言?”
李重茂垂着两只脚坐在榻上。说道:“今日上朝时,我听着你的声音不对。不知是哭是笑,有些担心。”
杨辰心头一暖,道:“多谢陛下为我父亲平反。我高兴来着。”
“真的?”李重茂眨着眼睛,说道,“那你以后有事都跟我说,我都替你办。”
杨辰取了玫瑰饼递给他,含笑道:“陛下的心意奴很感激。只是,往后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能再说话了。那天是太平公主心情好,你说的话又正好顺了她的心意,她才由着你来。往后可不能了。”
“知道了知道了。”李重茂小嘴一撅,“你们都这么说,说的我耳朵都要生茧子了。”
杨辰挑眉:“谁还跟你说过这话?”
李重茂说道:“还不是周掌宫。”
杨辰说:“周掌宫是明白人,也是真心为陛下好。陛下以后要好好听她的话。”
“我不听,我偏不听。”李重茂蹦到地上,仰头说道:“我就听你的。”
话音没落,早就一溜烟地跑出去了。杨辰一惊,急忙跟了出去,满院子的宫女太监也还没反应过来刚才跑走的是皇帝。
“还傻站着干什么!没见陛下跑出去了!”杨辰一句话惊醒众人,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往外涌去。杨辰高声道,“都看着点,别摔着了!”
偌大的庭院,一瞬间就空了。
“昭仪,”周穆儿走到她身边,“江公公求见。”
杨辰心头猛地一跳,道:“快请他进来。”
江禄一进门,就笑模笑样地躬了躬身子:“姐姐安好。”
“别跟我这儿装笑脸猫,”杨辰嗔道,“有什么事赶紧说。”
“是嘞,”江禄走近两步,还是一副笑模样,说道,“姐姐让我办的事,我已经办妥了。”
杨辰胸口一紧,屏息问道:“人接到了?”
“接到了,没错。”江禄说道,“早上刚到,现在已经在新安坊的宅子里安置下来了。我这不赶紧来告诉姐姐。”
杨辰的胸口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涨满,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。江禄察觉到她脸上怪异的表情,急忙说道:“姐姐,您可还好吧?姐姐?”
杨辰深吸一口气,说道:“我要出宫。”她站起身,走了两步,却道,“不成。万一被人看见了可就坏了。”
“嗨!姐姐可是多虑了。我堂堂内侍省加殿中省总管,现在这宫里,还有什么是咱办不成的?”江禄说道,“姐姐只管听我安排,保证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,再安然无恙地接回来。”
杨辰心头一喜,点了点头。
江禄办事的确很快。不到一刻的功夫,杨辰就已经换了一身普通宫人的衣裳,坐在了外出采办的马车中。
马车从角门出了宫,在东市绕了一圈,就直奔新安坊。坊内道路平整,两边多是低矮的民居。此处位于长安皇城正中,离着高官们居住的地方还很远,故而多了些市井的气息。马车在一处青砖院落前停下。
“娘子,就是此处。”同车的是江禄的徒弟,一个姓夏的小太监,看上去很是机灵,“一个时辰之后奴再来接您。”
杨辰点点头,马车便继续向前驶去。
杨辰缓缓走上前,每走一步,心都跟着紧一下。她在黑漆木门前站定了,深吸一口气,抬手叩门。
“啪啪啪”,三声门响,好像扣在她的心上,让她望了呼吸。
隔着门传来一阵脚步声。“吱呀”一声,门被拉开了一个缝隙。杨辰曾千百次地在梦中梦到过这个场景,开门的是允儿,或是姨娘,或是他们两人同来。隔着门,三人对望,只能无语泪流。
可是眼前的情况与她设想的并不相符。门内站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,生的白嫩水灵,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,问道:“你找谁?”
她说话带有浓重的蜀中口音,绝不是本地人。
杨辰有些懵,轻声问道:“请问,这里是杨家吗?”
“是的呀,你是谁啊?”女子问道。
未等杨辰开口,便从屋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:“英娘,是谁啊?”
“不知道呢。”女子答道,“是位娘子。”
此时敞开的门缝内又出现了一个少年。他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,肤色黝黑,鼻梁硬挺,双眉展阔。杨辰怔怔看着他,竟从他的五官中找到了几缕熟悉的感觉。
“阿姊……”少年喉头震动,眼中泛出泪花。他猛地打开门,一把抱住杨辰,唤道,“阿姊,真的是你吗?”
少年比她高出很多,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。杨辰挣脱开,双手扶着他的脸细细看着。六年了,身材已经改变,声音已经改变,就连五官都有变化,可是那眼眸中的神情,分明就是她的弟弟,允儿。
“允儿。”杨辰听到自己的声音,异常沙哑。
“这……这是阿姊?”旁边的女子也是又惊又喜,道,“快,快进来。我去叫阿娘。”
杨允扶着她走入院中。英娘将大门关上,急急忙忙便往屋里去了。姐弟俩对视,眼中都噙了一圈泪。
“阿姊,是我。”杨允望着她。
当初离别时的景象犹在眼前,如今重逢,竟像是做梦一样。杨辰握着他粗粝的手,问道:“姨娘还好吗?”
“母亲身体朗健。”杨允说道,“阿姊,咱们进屋,拜见母亲。”
杨辰点点头,两人相携着穿过小院,刚到房门前,英娘已经扶着一姨娘走了出来。
这六年,姨娘的样子倒是没有变,只是眼角多添了几丝风霜,鬓间多了几缕白发。母女二人相对,届时泪眼涟涟。杨辰上前下拜:“姨娘!”
姨娘颤抖的手将她扶起,两双手紧紧相握。杨辰清楚地在姨娘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“见到你好好的,姨娘就放心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