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;声和则响清,形正则影直。这个宫廷,果然可以改变一个人。若不是昨天亲眼所见,杨辰怎么也不能相信,那个脂粉敷面在君王面前言笑尤欢的女子,会是曾经那个眼睛里纯彻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尹袭月。
杨辰忍不住开始思考,这五年宫廷生活对自己的改变,又有多少。
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她正坐在去往兴庆坊的马车上。驾车的宦官是她亲自挑选的,家底干净。从此以后她离宫外出,再也不用在长宁公主府周转了。
兴庆坊是临淄王府所在。王府横跨两条街,几乎占了整个坊间。马车在府门前停下,周穆儿扶着杨辰走下车,上前向守卫通报。
不一会儿,李隆基就从大门里走了出来。听到来人的名字,他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,直到亲眼看到府门前静立的杨辰,才真正相信了侍卫通报的话。
她就那么静静站在白石台阶上,面容恬静美好。李隆基不禁放慢了脚步。杨辰转过头,与他目光相遇,便淡淡一笑。
“见过临淄王。”
“杨才人请起。”李隆基伸手搀扶,之间扫过她的袍袖,“里面请。”
杨辰低头一礼,随着他往府内走去。
他带着她沿着花园的辅路而行,说道:“我不知你今天会来。”
“是奴唐突了。”杨辰说道。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”李隆基侧目看了她一眼,含笑说道,“这是你第一次来我这儿。”
杨辰淡淡一笑,未置一语。
“咱们去湖边坐吧,还能凉快些。”李隆基将她引到湖边的凉亭之内落座,又吩咐侍女们道:“去将蜀中运送的香瓜取来。”
侍女们应声而去。
李隆基在她对面坐下来。道:“怎么突然就来了,可是有什么事么?”
杨辰从怀中取出尹袭月的信笺,道:“我也是受人之托。”
李隆基眸光微黯,抬手接过信。看到上面封着的火漆,心里也有了谱。
“现在公主府往宫里的路都断了。临淄王若是有什么指示,可以卸下来交给我,我会带给充容娘娘。”杨辰说道。
李隆基低头盯着手中的信,眸光逐渐转深,忽而挑唇一笑,道:“你也投奔了我姑母。”
这不是一句问话。
他抬眸望着她。道:“怎么,你甘心让我当皇帝了?”
杨辰直视着他的目光,唇角微扬。道:“我说过,谁当皇帝对我来说都没什么不同。如果你登基,对我的好处或许更大。”
李隆基双眸一亮:“你真这么想?”
“你曾许诺过我皇后之位,你可还记得?”她微笑着问道。
“记得。”李隆基望着她,滚烫的手覆上她的手背。“辰辰,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,我会让你过上世间女子都艳羡的生活。”
杨辰低头一笑,将自己的手缓缓从他掌中抽出,道:“不早了,我该回去了。”
“好。”李隆基点点头。
杨辰站起身。又说道:“韦皇后这些日子都在盯着你,你最好不要出门。”
李隆基唇边浮起一丝笑容:“我知道,你放心。”
走出临淄王府。杨辰回头看着门前伫立的男子,眸光微沉,转身登上马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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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弗居阁,大殿门前空无一人,不知那些新来的太监和宫人都去哪儿了。杨辰唤了一声周穆儿的名字。也不见有人答应。她推门走入大殿,一眼看到殿中情景。整个人僵住了。
上官婉儿高高坐在上首。旁边两个太监抬着一个木箱子。堂下,跪伏着弗居阁所有的宫人。
“回来了。”上官婉儿看着杨辰,笑得云淡风轻。
杨辰定了定心神,低头道:“是。昭容可久等了?”
“倒是没等多久。”上官婉儿低头喝着茶,问道,“你去哪儿了?”
杨辰眸光镇定,说道:“去杨郡主那边小坐了一会儿。”
“是么。”上官婉儿淡淡一笑。
杨辰抬眸看着她:“昭容亲自前来,有何吩咐?”
上官婉儿含笑道:“你已经许久没有往我那儿去了。我心里挂念你,就过来看看。顺便给你送份礼物。”
她说着,抬手一指。立在身侧的两个太监便将那个打木箱抬上来,放在杨辰面前。
“打开看看。”上官婉儿的笑容和煦如春风。
杨辰低身将箱子盖推开,看到箱子里的东西,猛然后退一步。那里面是一个人,是杨辰安插在上官婉儿身边的宫人,此时已被捆了手脚,堵住了嘴巴,一双眼睛流着眼泪看着杨辰。
“她应该是你的人,我就给你送回来了。”上官婉儿含笑说着,一语双关。
杨辰知道这宫人已经暴露,索性也不再装傻,低头道:“多谢昭容。”
上官婉儿站起身,缓缓走到杨辰身前,看着她低头谦恭的模样,沉声说道:“知道我为什么不杀她么?”
杨辰低着头,屏气凝神。
“因为,未经内侍省核审就刑杀宫人,是死罪。”上官婉儿的声音近在耳畔,气息拂过,让杨辰脊背生出一阵寒意。她声音嘶哑,低低说道,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信春的事。”
杨辰双手微微发抖。她努力握拳,妄图平复自己的心。
上官婉儿看着她,唇边带着祥和的微笑:“别跟我玩花样。你那些把戏,还不都是我教的?我能帮你,也一样能毁了你。别说是太平公主,就算是满天神佛,也救不了你。”
她身上的沉香气息直逼天顶,压得杨辰抬不起头。上官婉儿看了她一眼,带着一众随行离殿而去。
殿门“砰”的一声关上。杨辰双腿一软,跌坐在地。
“才人。”满殿的宫人太监们都来扶她。周穆儿搀着她在上首坐下,急忙吩咐人倒茶压惊。
杨辰看了殿内的木箱子一眼,道:“给她解开。”
两个太监把那宫人从箱子里抬出来,七手八脚结了绳索。那宫女吐出口中封堵的布条,对着杨辰下拜,哭道:“才人,是奴无用,是奴无用!”
周穆儿捧上茶,杨辰就着她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,问道:“你可知她是何时发现你的?”
那宫人流着泪,摇了摇头,说道:“奴一直在外殿当差。今日在外面擦洗廊柱时,突然被昭容唤进内室。一进去,就被人捆住了手脚,装进箱子里了。奴当时想,肯定是活不成了……”
她哽咽着,拿袖子擦着眼泪。杨辰微微叹了口气,说道:“你也受惊了。先下去,歇息一下吧。”
周穆儿冲旁边的宫人递了个颜色。那宫人便上前,带着女子下殿去了。
“才人,现在怎么办?”周穆儿笑声问道。
杨辰双目微眯,道:“留不得。保不准已经被上官婉儿收下,派回来监视我的行踪。你把她交给内侍省,让江禄看着办吧。”
“是。”周穆儿说道。
杨辰静静坐在殿中。今日的事,是自己的疏忽。上官昭容是何等角色,眼中容不得沙子,肯定一回宫就将新来的宫人排查了一个遍。上一次那宫人来给自己送信,定时在那个时候被发现的。
丢一两个小卒,还不至于让杨辰头疼。可现在棘手的是,上官婉儿已经发现了她和太平公主之间的联系。更可怕的是,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上官婉儿的信任。
那韦皇后呢?她是不是也已经发现了?
杨辰只觉得头疼欲裂,双手按着太阳穴。她得赶紧想,在明天见到韦皇后之前,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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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已是深秋,晚风微冷。夜色中,杨辰站在梅园大门前,一阵风过,带着透骨的寒意,她伸手拉进了肩上的披风。
周穆儿执灯在侧,一只手扶着她。
梅园里,宫人走了出来,低头道:“才人,昭容在偏殿等您。”
周穆儿扶着她走入大院,来到偏殿门前。素娘在门外候着,对着杨辰低头一礼。杨辰将披风结下交给周穆儿,抬手推开了殿门。
室内灯光明亮,仍是她记忆中熟悉的沉香气息。
“来了。”上官婉儿以手撑头坐在几案后,闲适慵懒,仿佛下午来弗居阁的人根本不是她。
杨辰低头一礼,上前落座。
上官婉儿阖上手中书册,一双眸子静若寒潭:“有事?”
“奴来与您做一场交易。”杨辰说道。
“哦?”上官婉儿饶有兴味,“说来听听。”
杨辰沉声说道:“太平公主入主皇宫时,我会保你无虞。条件,就是在事成之前,你守口如瓶。”
“你保我?”上官婉儿唇边一丝嘲讽的笑意,“杨辰,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。”
“我并没有高看自己。我的确有这个能力。”杨辰看着她,淡淡一笑,道,“相比昭容也明白这一点,所以拖到现在才来揭发我。”
上官婉儿双目微眯,静静看着她。
杨辰的目光不躲不闪,沉声说道:“昭容为得到今天这个位置,曾几次戏耍太平公主。现在再去投诚,太平公主还会相信你么?”
上官婉儿看着她,道:“这么说,太平公主相信你了?”
“她不得不信。”杨辰说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