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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三十五节午夜丧钟
    井口黑洞洞的,往外吹着阴风。杨辰独自立在井边,周围也是漆黑一片,只有她一个人。忽然从井内伸出一只苍白的手。杨辰心下大骇,想跑却挪不动步子,想叫又喊不出声音。那只手撑着井边,继而露出一张血淋淋的脸,虽然五官已经扭曲变形,可杨辰心里知道,是信春。她笑着,突然朝杨辰扑了过来。

    杨辰猛地坐起身。四周宫室寂静,帷幔沉沉。原来只是个梦。冷汗沾衣发背而出,杨辰拥着被子躺下,想再睡一会儿,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。白日里她由可以从容应对,可在这寂寂深夜,她却无法阻挡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的恐惧。

    就这么睁着眼捱到了天亮。天将明时,周穆儿的声音才窗外响起:“女史,您醒了吗?”

    杨辰淡淡应了一声,周穆儿便推门入内,伺候她洗漱。今日是雍王之女入宫的日子,杨辰要代皇后去丹凤门前迎接。

    丹凤门是大明宫正门,长约千米的甬道直通含元殿广场。杨辰身穿绛紫襦裙,胸前配着绯色绶带,静静立在广场上。尽头,一驾乌漆马车缓缓而来。

    马车在丹凤门前停下。侍女打帘,扶着女子下车。女子生着一张鹅蛋脸,肤色白皙,是李唐女子惯有的丰艳浓丽,却艳得恰到好处。她穿了一身鹅黄色襦裙,外罩孔雀绿披风,顾盼间另有一番风情。

    杨辰上前见礼:“见过娘子。”

    李奴奴看着她,含笑道:“这位就是紫宸殿的杨女史吧?”

    杨辰低头道:“奴是杨辰。”

    “能见到杨女史,倒也不枉我此行了。”李奴奴笑道。

    杨辰微微一怔,心道这女子还真是豪杰为怀,竟对自己和亲吐蕃的事毫不介意么?杨辰低头说道:“帝后正在紫宸殿等您。娘子请随奴来吧。”

    由含元殿过广场,经龙尾道直入紫宸殿。今日殿内众常参官皆在,列队两侧。尽头是皇帝李显和珠帘之后的韦皇后。

    李奴奴跨步走入殿中,俯身下拜:“臣女李奴奴,拜见皇帝陛下,拜见皇后娘娘。”

    “快快请起。”李显说道。

    杨辰扶着李奴奴站起身,便回到朱漆几案后坐下。

    “奴奴,和亲吐蕃,你可愿往?”珠帘后,韦皇后问道。

    李奴奴淡淡一笑,说道:“回皇后娘娘,只要能使大唐和吐蕃世代交好。永无刀兵,臣女愿效仿文成公主。”

    “好!”李显笑道,“即刻传旨。封雍王之女李奴奴为公主,赐封号金城。”李显回过头望着韦皇后,说道,“就先将梨园腾出来,给她居住吧。”

    韦皇后点点头。对杨辰说道:“公主一应事宜,就由你来安排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杨辰低头道。

    几日下来,杨辰觉得这个金城公主颇有些不简单,可她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。这一日早上忙完了早朝的事,杨辰便往内文学馆,想找宋雨晴说说话。

    看门的小太监远远地迎出来。躬身说道:“杨女史安好。”

    “公公安好。”杨辰含笑,问道,“宋先生在么?”

    小太监说道:“先生往太医署去了。”

    杨辰顿住脚步。问道:“去太医署做什么?”

    小太监说:“褚先生病重,宋先生一直亲自照料。今日是去太医署拿药了。”

    褚先生病了?杨辰眉头微蹙。说起来,是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宋雨晴了。

    杨辰对小太监说道:“带我去看看褚先生吧。”

    “是,女史您这边请。”

    自从太初宫之后,杨辰就再也没见过褚先生了。当时她仍落难于掖庭。想来也有将近三年的时间了。这皇宫真的很大,两个人即使都身在皇宫之中。也可以三年都见不上一次面。

    小太监将杨辰引到一间屋舍前,便低身退了下去。木门紧掩着,杨辰抬手推开门,迎面就是一阵浓浓的药香。室内关着窗,光线昏暗。杨辰转过屏风,对面的床榻上,褚先生仰面而卧,双目微阖,正在沉沉睡着。

    床边的矮柜上放着盛着补品的锦盒,刚才听太监说起,是上官昭容昨天来过。杨辰在床边敛裙坐下,静静望着褚先生的睡颜。说起来,她们之间的交流实在是屈指可数。第一次见面,两人便争得面红耳赤,以致不欢而散。在杨辰的心里,褚先生是一个太过高傲的存在。杨辰尊敬她,却不愿承认她。

    可是仔细想想,她至今所走的每一步,几乎都和褚先生脱不开干系。如果不是当初褚先生将她的春秋诗呈给上官婉儿,上官婉儿就不会注意到她,她也就不可能成为杨雪霁的伴读,那之后种种,也不会发生。如果掖庭落难时,褚先生没有替她向上官婉儿求情,那她现在应该已经身在宫廷之外,或许,她仍然和李隆基在一起。

    种种后果,皆有前因。人生际遇,果真是荒诞离奇。

    杨辰心中千般感慨,终于化作一声叹息。她望着褚先生,轻声说道:“先生好睡,学生来看看您。您可早些好起来罢。”

    说罢,她低头行了一礼,缓步退出门外。

    木门关上的一瞬间,褚先生微微睁开了眼睛。

    .

    入夜,杨辰已睡下多时,迷迷糊糊听到窗外有人说话的声音。她睁开眼睛,撑着身子坐起来,问道:“谁在外面?”

    “女史。”是周穆儿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何事?”杨辰问道。

    周穆儿答道:“内文学馆的宋先生来了,急着要见您。”

    宋雨晴?杨辰急忙爬起来,随手扯了床柱上的外衣披在身上,开门道:“人在哪儿?”

    “外面廊道。”周穆儿说。

    杨辰抬步往外走去。

    宋雨晴独自挑灯立在廊子下,周遭是浓重的黑暗,唯有她手中拿一点亮光。

    “雨晴。”

    宋雨晴转过头,面色苍白。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杨辰问道。

    宋雨晴说道:“褚先生想要见你。先生,怕是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杨辰心头一沉,说道:“快走。”

    周穆儿取了保暖的披风给杨辰披在身上,杨辰和宋雨晴匆匆出了弗居阁,往内文学馆走去。两边原本离得并不远,可是黑暗中,这条路却异常漫长。杨辰始终握着宋雨晴的手,她的指尖微凉,冰着她的掌心。

    白日来过的那个小院子里此时挤满了人。内文学馆几乎所有的先生都在,一个个披着外衣顶着三月的晚风立在那儿,面露焦急之色。宋雨晴带着杨辰出现在院门前,两人排开众人,走入褚先生房中。

    乌木屏风后亮着一盏灯,勾勒着床上的人瘦弱的影子。杨辰转过屏风入内,低声说道:“先生,我来了。”

    褚先生睁开眼睛,目光在杨辰和宋雨晴之间转过,说道:“雨晴,你先出去罢。我与杨辰有些话说。”

    宋雨晴低身一礼,退出门外。

    杨辰走到床榻边站定。她可以感觉得到,褚先生很虚弱,虚得好像只有一口气吊着。她的目光是浑浊的,丝毫不似记忆中的清明孤高。即使才高八斗,学富五车,在死亡面前,也是一样的脆弱。

    褚先生看着她,说道:“你去……我的柜子底下第三层,有一本《随年笔录》。”

    杨辰依言拉开了柜子。第三层里空空荡荡,只有一封书信和那本题为《随年笔录》的书册。那封信杨辰认得,就是她出入皇宫时,交给褚先生的那封信。

    杨辰将书册取出来。褚先生浑浊的眼睛望着她,喘息着,说道:“把这个,交给他。”

    杨辰微微一顿,说道:“是要我……交给先生吗?”

    褚先生默默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杨辰不知道她的启蒙先生和褚先生究竟有什么过往,值得褚先生如此耿耿。杨辰点点头,说道:“先生放心,我一定会将此物转交到他手上。”

    褚先生点了点头,闭上眼睛,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“上官昭容到了。”门外穿来宋雨晴的声音。

    杨辰将书册收入怀中,退到屏风之外。房门一开,上官婉儿走了进来。她的目光和杨辰的交错,并没有说什么,大步朝屏风内走去。

    杨辰退出门外。宋雨晴和一众女先生们正等在门边。

    “先生怎样?”宋雨晴问。

    杨辰低声说道:“现在神智倒还清醒。只是……瞧着精神已经不好了。”

    宋雨晴低下头,眸中泪光隐隐。杨辰知道在说什么也无益,只能在她身边相陪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木门吱呀一声打开。上官昭容跨步走出房门,定定立在晚风中。庭院里寂然无声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。

    许久,上官婉儿低声说道:“褚先生,殁了。”

    一阵沉默,继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。宋雨晴将脸埋在杨辰脖颈间,眼泪无声地湿了她的衣襟。上官婉儿走下石阶,所有人无声地位她让出一条路。她缓缓离去,步履仍旧从容,可杨辰分明看到了她的一滴泪,渗入在夜晚潮湿的泥土中。

    次日清晨,帝后发下诏书,以正三品礼仪安葬褚先生入长安褚氏陵墓,上官昭容亲自撰写碑文。深宫蛰伏三十年,褚先生终于在她离去之时,重现了褚氏的荣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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