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慎交脸上带着笑意,这笑容纹丝不动,稳得让杨辰心下生疑。
“女史怎么会问这个?”杨慎交说道。
杨辰说道:“兄长,同是杨家人,我不瞒你。韦皇后现在对东宫颇多忌惮,如果这个时候和太子走得太近,会对我杨家不利。”
杨慎交什么也没说,眸光深远,若有所思。
杨辰看着他,说道:“李重俊在谋划着什么,我并不清楚。我只知道,凭皇后和上官昭容的力量,不论他靠上了谁,不论他想做什么,都是在以卵击石。我不希望看到整个杨家因此而受到威胁。”
杨慎交沉默着点了点头,说道:“女史的疑虑的确有理。眼下我并没有收到太子任何消息,如果有,我定会倍加小心。”
他脸上的神情无懈可击,让人瞧不出丝毫破绽。杨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终于收回目光,说道:“那就请驸马多多费心了。我在宫廷,也只能多提供一些消息。我们都是为了宗族。只有杨家繁盛了,我们在朝堂才说得上话。”
杨慎交点点头:“女史所言甚是。”
“好了,我就这一句话,没别的事了。紫宸殿还有政务,我就此告辞。”杨辰说道。
杨慎交说道:“送女史。”
“不用了,我自己出去就行。”杨辰说道,“杨驸马,你多多留心吧。”
杨慎交低身行礼,又唤来一个小厮,引着杨辰往外走去。看着杨辰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,杨慎交的目光瞬间变得深沉起来。他顿了顿,转身往内室走去。
.
马车在玄武门前停下。杨辰走下车,赶车的太监便驾着车回内侍省去了。往常杨辰出宫回来,信春或者周穆儿之中总会有人在玄武门前候着。今日却是一个人都没有。杨辰琢磨着可能是殿里忙着事走不开,也就没多想,独自往弗居阁去了。
大门开着一扇。守门的张安见到杨辰,忙低身迎了出来:“女史,您回来了。”
“嗯,”杨辰淡淡应了一声,“信春呢?”
“出去了。”张安说道。
“穆儿呢?”杨辰又问。
“也出去了。”张安回道,“走了也有一会儿了,一前一后走的。”
杨辰眸光微黯,点点头。道:“去给我倒杯水来。”
“是。”张安说道。
不用想,一定是信春又去梅园报信,周穆儿跟着她去了。杨辰独自回到偏殿坐下。随手取过一卷书册,尚未翻开扉页,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声。
大门推开,周穆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,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个踉跄。
“怎么了。这么急急忙忙的。”杨辰最见不得底下人慌张的样子,蹙眉问道。
“女史……”周穆儿气还没喘匀,脸色煞白,头上的发髻也乱了。她双手护着脖子,半天说不出话。
杨辰心里奇怪,说道:“你把门关上。过来坐下,慢慢说。”
周穆儿回身关上门,走到杨辰面前。低身坐定。她的手一放下,立刻露出脖子上两道褐色的淤痕。
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杨辰忙问道。
周穆儿看着她,还没说话,眼泪先掉了下来。
“你干什么去了?信春呢?”杨辰隐约觉得有些不对。
“女史……”周穆儿的声音像是刚刚咽过一块滚烫的烙铁,嘶哑异常。“我……我杀人了。”
杨辰一怔,声音瞬间低了下来:“你杀谁了?”
“信春……我。我把她杀了!”周穆儿眸中尽是惊恐,低头掩面,泣不成声。
杨辰心头一凛,拉下她的手,说道:“你说清楚,从头开始,慢慢说。没事,有我在,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。”
周穆儿吸了吸鼻子,抬起头,说道:“我……今天上午女史出宫去了,我看信春又偷偷溜出去,就在后面跟着她。没想到她早就发现了我,故意把我引到一个荒弃的院子里,然后……然后她掐着我的脖子,要把我掐死……”
周穆儿说到这儿又说不下去了。杨辰蹙眉看着她: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我就挣扎,挣扎到了一个井边。然后她就推我,我也推她,然后……”周穆儿努力吸了一口气,说道,“然后,她就掉到井里去了。”
“然后呢?”杨辰问。
“然后我就回来了。”周穆儿眨着一双眼睛说道。
杨辰低头沉默,听着胸腔里自己的心跳,咚咚,仿佛打鼓一般。信春是上官昭容的人,如果就这么死了……倒也省了她一个麻烦。可是,如果她没死,那周穆儿可就……
“你确定她死了么?”杨辰问道。
周穆儿点了点头。
“你亲眼看见了?”杨辰说。
周穆儿有些犹豫,道:“那井那么深,谁掉进去也活不了吧。”
杨辰心思一动,说道:“不成,你带我去看一眼。”
周穆儿一怔,低头道:“是。”
杨辰先让周穆儿去洗了把脸,又换上了一身交领的襦裙,将脖子上的淤痕盖住,两个人方才出了殿。大明宫西面有许多宫殿废置已久,平时很少有人去。周穆儿本就对这片寝宫区域不太熟悉,加着又受了惊吓,带着杨辰绕了许多的弯路,才终于找到那个宫室。
“女史,就是这儿。”
黑漆大门半掩着,门前白石阶上还有未来得及清扫的柳絮,大团大团集结在楼梯的缝隙中。杨辰抬步走上石阶,脚踏在柳絮团上软绵绵的。她推开门,眼前是一座青石铺就的院落。院子正中生着树,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黛青色的天上。虽是三月门外春景融融,门内春风不度。院子里铺着厚重的黄叶,底层的已经开始腐烂,争斗中被人踢上来。杨辰走入院中,周穆儿在她身后紧紧跟着,抬手指道:“女史,就是那个井。”
那口井就在树下,周围木头围栏已经腐烂了,井上的绳子几乎烂光了,只剩几根纤维系着木桶,摇摇欲坠。杨辰来到井边,低头往下望去。井口黑洞洞的,什么都看不到。
“女史……”周穆儿仍旧惊魂未定,拉着杨辰的袖子不让她近前。
杨辰扶着围栏,将头往井里探去。井边干燥,里面也没有潮气,应该是口枯井。杨辰突然开口唤道:“信春,听得见吗?”
声音在井中回荡,带着诡异的回响。
“信春?”杨辰继续唤道。
没有回声。想来这口井很深,应该已经摔死了。杨辰松了口气,从井边收回头,对周穆儿说道:“好了,咱们走吧。”
她们转身踏着院子里的落叶往回走去。杨辰的脚已经踏出了黑漆门槛,却忽然听到一丝细微的声响。
那是一个女子的呻吟,通过冗长的井道传递出来,在既然的大院中明晰可辨。杨辰倏然顿住脚步,侧耳细听着。
周穆儿站在她旁边,屏气凝神,不敢发出一丝声响。四周霎时静下来,紧接着,又是一声呻吟。杨辰双全猛然握紧,转身折回井边,唤道:“信春,你听得见我吗?”
井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:“女史……救我……”
杨辰的心猛地一沉,说道:“你等着,我马上就来救你。”
杨辰直起身,环顾四周。院子里光秃秃的,什么也没有,只在墙边靠着两块大圆石。石头比井口略小一些,看上去分量不轻。
杨辰快步走过去,想要将石头抱起来,可是力气不逮,怎么都搬不动。
周穆儿不知道她要干什么,瞪着眼在旁边看着。杨辰说道:“愣着干什么!还不过来帮我!”
“哦,”周穆儿赶紧走上前,帮着杨辰一起把石头搬起来。
“那边。”两人搬着石头往水井边走去。
“女史,您这是要干什么啊?”周穆儿怯生生地问道。
杨辰将石头靠到井边,说道:“推下去。”
“啊?”周穆儿脸都白了,不可置信地看着杨辰。
“别愣着!她不死,你就得死!上官昭容若是追究起来,我都保不了你!”杨辰瞪视着她,“你们两个之中,只能活一个。”
“推下去。”
杨辰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。周穆儿一闭眼,石头猛地滑到了井中,紧接着就是“噗”的一声,是重物砸烂血肉的声音。
周穆儿睁开眼睛,盯着那黑洞洞的井口,仿佛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,顶得她猛然后退几步。
“信春?你还听得见吗?”杨辰出声唤道。
这一次,再没有声音。
杨辰舒了口气,说道:“走吧。”说罢就往门外走去。周穆儿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冷汗,急忙追上杨辰的脚步。
太阳还很好,暖洋洋地照在身上,四周都是梨花开放的清香。杨辰缓步往前走着,脸上平静无波,仿佛刚刚只是去赴了一场茶会。
“今日之事,就当从来没发生过。”快到弗居阁门前时,杨辰出声说道,“若是有人问起信春去向,你就说不知道。听明白了吗?”
“是,明白了。”周穆儿说道。
杨辰停下脚步,低头看着她,忽而抬起手,替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。
“你做的很好,”杨辰说道,“从今天起,信春的位置由你取代。你就是弗居阁的掌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