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辰猛地挣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,厉声问道:“你是何人?”
“娘子莫怕,是我。”树木阴影下缓缓走出一人,一袭绯色衣袍,青色软幞,对着她微微一礼,正是那日见过的中书舍人崔??。
怎么会是他?杨辰微微松了口气,忙整顿衣衫,低身还礼:“见过崔舍人。”
他一笑,月光下露出一弯莹白的牙齿,道:“在下表字澄澜,娘子唤我的字便好。”
“不敢。”杨辰低着头,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。上次听永泰郡主说这个崔??是武三思的人,武三思是谁她并不清楚。可今日的话被他听了去,会不会对三郎不利?思及此,杨辰微微抬起头,问道:“先生怎么也在这儿?”
“殿中无趣,我出来赏月。正好遇到娘子对月抒怀,真是天公作美。”他声音含笑,道,“娘子的三个愿望??都听到了,句句出自真情,感人至深。广寒仙子若有灵,定不会辜负娘子。”
“多谢先生。”杨辰有些尴尬,顿了一顿,问道,“方才那两个人,可是临淄郡王和上官婕妤?”
他似是有些犹豫,说道,“正是。不过,我劝娘子还是忘了的好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宫中局势纷繁复杂。我担心此事为娘子招来什么祸患。”
背着光,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,不辨表情。
“奴明白了,多谢先生提点。”杨辰望着他月色下愈发幽深的双眸,道,“那先生也忘了吧。我们都当此事没发生过,如何?”
崔??一笑,点头道:“好。”
杨辰低头说道:“出来的太久,我该回去了。先生请便。”
两人相对一礼。杨辰转身往大殿走去。大殿内宴饮正盛,丝竹靡靡,彩袖飘飞。她悄悄回到席上坐下,身边杨雪霁小声问道:“怎么去了那么久?”
杨辰低声回道:“找不到路了。”
“哦,”杨雪霁低声说道:“我乏了,咱们回去吧。”
“可以走了?”杨辰问。
“长宁郡主和永寿郡主都走了,应该无事。”杨雪霁说道。
杨辰一看,果然对面两个席位都空着。她点了点头,对身边侍宴的宫人交代了一声,便和杨雪霁从侧门出殿,回洞之堂去了。
晚上躺在床上,一想到明日就要回太初宫了,杨辰便睡意全无。她原是心心念念想着要回去,眼下却又有些怕回去。这一趟出来改变的东西太多,她竟不知有几分该带走,几分该留下。
天刚蒙蒙亮,院子里便不安静了。前殿的宫人们忙着收拾细软,几个小太监正吆喝着套马装车。
杨辰正和杨雪霁走出大殿,望着院中横放的几口大木箱说道:“我不记得咱们来的时候带了这么多东西啊?”
杨雪霁一笑,道:“都是这几日祖母赏下来的。每年都是如此,出来一趟能带回好多东西去。”
两人同在偏殿用过朝食,便登车往正门前广场集合,等着随驾回宫。一样的黄土垫道,车马辚辚。快到应天门时杨辰挑帘望去,金碧辉煌的太初宫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下,肃穆而庄重,似是在静静等待着主人的归来。
栾华殿还是老样子,只是院中的那树桃花谢了,枝上生出翠绿的叶子来。永泰郡主先她们一步回到殿中,已命人准备上了茶果糕点,给她们填填肚子。再见李仙蕙,杨辰还因为上次流觞亭的事有些局促。而李仙蕙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仍旧从容言笑。杨辰心想,既然她都不提,自己也没有必要一直纠结于此。就像杨雪霁说的,那件事只当是给自己提个醒,往后谨慎些也就是了。
刚一回来自然不用去内文学馆。杨雪霁忙着收拾东西,也不用人在身边。杨辰向郡主便告了假,从鲁掌宫那儿领了腰牌,往内文学馆去看望宋雨晴。
杨辰其实早就想去看她了。只是刚到栾华殿时还很生疏,不好意思离殿走动。好不容易等到一切步上了正轨,却又随驾去了上阳宫,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。这么久没见宋雨晴,杨辰心里一直记挂着,只希望她在内文学馆的日子能比自己还要顺遂。
七月正是宫中晒书的时节,内文学馆前五十步见方的广场已经变成了一片书的海洋。书籍被摊开,整整齐齐铺满了广场上的每个角落,发黄的纸页在风中微微翻动着,空气里尽是沉淀了数十年光阴的味道。杨辰提着裙踮着脚走到一个正在埋首整理书籍的小太监身边,唤道:“公公安好。”
“娘子安好,”小太监抬起头,笑眉笑颜地说道,“娘子,咱内文学馆今日不开课。”
“我是来寻人的。”杨辰拂开颊边碎发,问道,“请问,这里有没有一位掌书名叫宋雨晴?”
“哦,宋掌书,”小太监转头,抬手一指,道,“她就在那边。”
内文学馆大门前的石阶上堆满了等待晾晒的书册,足有半人多高。宋雨晴就站在那故纸堆中,一袭暗色交领长襦,黛色双眉似是刚在墨中浸染过一样。
“雨晴!”杨辰忍不住出声唤道。
宋雨晴从书页中抬起头,望着她微微怔了怔,随即绽开一个轻轻浅浅的笑容:“你回来了。”
宋雨晴的居所在内文学馆西侧的小跨院。院子开口朝南,东西北三面回廊环绕,廊子下皆是掌书们的居所。宋雨晴带着她在一面老旧木门前停下,门楣上素色绢布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字:抱素斋。
“这字是你写的吧?”杨辰问。
宋雨晴淡淡说道:“本想请你帮我写的。后来等不及了,我就只能自己来了。”
杨辰微微一笑,道:“见素抱朴,少私寡欲。这字唯出自你手才有味道。”
宋雨晴打开门,请杨辰入内。房间很小,甚至还没有她们在清凉殿的寝室大,四处堆放的书籍使得空间愈发狭窄。虽然狭窄却颇有味道。在杨辰的心里,宋雨晴的屋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,古朴、清净,一派闹市中结庐种菊的悠然。
“你坐,我去烧水。”宋雨晴将桌案收拾出来,便要往外走。杨辰拉住她的袖子,道:“别忙了,我不渴。我出来的时间有限,你快坐下,咱俩说说话。”
暖风徐徐从窗口吹来,和着夏日悠长的蝉鸣。杨辰与宋雨晴同席而坐,执手相看,仿佛回到了在清凉殿的时光。虽然离开清凉殿才一个多月,感觉上却仿佛半辈子都过去了。两个人拉着手说话,少不得问一问彼此的近况。
“郡主待你如何?”
“郡主为人和善,待我不差。”
“你在内文学馆可好?”
“自然是好的。”
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,聊上阳宫的奢侈华美,聊郡王国公的飒爽英姿,聊先生们的风雅趣事,聊修书时的琐碎点滴。两人聊得口舌生烟仍旧不倦不休,恨不得将自己这一个月的所见所闻全都跟对方分享。
转眼日影西斜,杨辰不得不起身告辞。宋雨晴一直送她到正门外,说道:“三日后便是七夕节了。内文学馆有夜间诗会,你能来吗?”
“我当然想来,只怕……郡主那边走不开。”杨辰道。
宋雨晴点点头,道:“也对。那我们就此别过,望君珍重。”
“我们各自珍重。”低身一礼,杨辰最后望了她一眼,转身离去。